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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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账

陆苍没有大爷，曹郴的咒骂也落不到任何实处。但亲爹还是有的，尽管十年也不见得能碰上一回面，陆苍大多数时候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因此外婆突然提起“小常来电话了”，陆苍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他又要干什么？”说话的是陆霏霏。国庆假期赶上阿敏订婚，陆家十几口人又乌泱泱聚在了老太太这里，连带着陆霏霏丈夫家那边的亲戚，将老式平房连带后院都塞得满满当当，比过年还热闹。陆霏霏带领几个人搬了板凳，正坐在院子里剥毛豆。陆霏霏十指翻飞，豆子就落雨似的飞进竹筐里，和她嘴里吐出的言语一样噼啪作响。

“不是在美国混得风声水起吗？怎么还想得起我们来了。”陆霏霏哼了一声，斜斜瞥了一眼陆苍。陆苍愣愣和她对视了一秒，记起了这个“小常”是谁，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一旁的蒹白小艾还从来没见过大哥这样的神情。小艾默默放下了手里的活， 蒹白则开始下意识在毛豆上抠出了印子，两人都向对方挪近了一点点，看看陆苍，又看看姨妈。

姨妈还在阴阳怪气，在中间的外婆反倒是毫无波澜，闲闲提了一句：“就打来问问情况嘛，老早[1]小梁在的时候也打的嘛。”

“美国电话那么贵，果然艺术家就是不一样哈。”陆霏霏又瞥了陆苍一眼，像在指望他说些什么。陆苍却看向了蒹白小艾，压着嗓子说：“你们两个剥完了？进去玩吧。”小艾刚要自告奋勇再多干点活，蒹白却迅速捕捉到陆苍的异常，拉着小艾跑开了。

两个孩子一走，陆苍身上的气压迅速又低了一层。陆霏霏用目光掂量陆苍的脸，又难免从中看出几分和他生父的相像，不由得皱了皱鼻子，转头说：“妈，你还理他干吗？自个又不是没日子过，巴巴的给我们添堵。他屁股拍拍走都走多少年了，噢，现在他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们就要接的呀？哪有这种道理。”

老太太还是淡淡的口吻：“那怎么办呢，小常会讲话嘛，你们一个两个都横冲直撞的，平时也没人跟我讲话，那我还不能听点好听的嘛。”

陆霏霏手里豆子一摔，噼里啪啦，话和豆子一起落地。“这叫什么话？妈，你听听这叫什么话？这一大家子人都在，没人跟你讲话？平时没人？平时哪次不是我们家头疼脑热地照顾，啊，又请保姆，又买东西，哪个不是我们家出钱？大雨他们家在省城，好，平时走动不多，情有可原，我们哪个月不过来？阿敏谈对象，你问过几句？都订婚了才见过女婿几次？大雨家小孩上初中找人，是你亲孙子吧，你管过？思思，思思，天天就知道思思，她死了！死了好多年了！连小梁都死了！你要惦念小梁我没话讲，他常永是什么东西啊？陆苍都这么大了，他养过几年？油嘴滑舌的东西，他除了讲两句好听的还会干吗？要不是他，思思至于后来那个样子吗？你真是越过越糊涂了，妈妈！”

陆老太太张开了嘴，浑浊的双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明的哀愁。半晌，她说出来的却也只是：“思思的病又不是小常搞出来的嘞，要怪，只怪她自己的命。”

“噢，那把她的小孩丢给我们家养也是她自己的命？你问问那两个小东西可认她这个妈？是我，辛辛苦苦给他们两个吃的穿的，送他们上学！我没要辛苦费就不错了！现在倒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你看吧，才几个月，就只听他们大哥的话了，一点都不懂得感恩。”

“姨妈。”陆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低，但陆霏霏听见了，并且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引导着，安静了下来。“姨妈，你照顾了蒹白小艾四年，无论是我，还是他们两个，都不至于不知好歹。梁叔叔……还有我妈，倘若地下有知，也不会不懂感恩。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陆霏霏咀嚼了这话一番，说道：“你是识相，比你那个小白脸爸爸强点。你也懂事，但那两个小的呢？一个比一个能折腾，蒹白简直跟她妈当年一个样，长大了还不知道出什么岔子。我批评她几句，她还要顶嘴，女孩子这样以后不好嫁人的，哪个敢娶回家？小艾也不知道像哪个，孙猴子转世也没有这么能闹腾了，又一点心眼子都没有，戳他一刀都会以为是自己跌跤。说好听了叫单纯，不好听了就是蠢。”

陆苍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睁开。他直视着陆霏霏，还是用很低的声音说：“姨妈，到此为止吧。也请你不要这样说蒹白和小艾。他们再不好，现在是我来管，以后也不会再需要你操心了。”

“反正，我还是那句话，谁在这个家的委屈都没我受的多，我没要辛苦费损失费都真的算心善了。”

气头上丢下这句话，陆霏霏忽然有些心慌，她眼睁睁看着陆苍眼中恳请的平和“噌”一下消失了，换上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神情。在她印象中，这个学习很好的大外甥一直是一个没什么脾气的闷木头，而不是眼前这个忽然间散发出攻击性的陌生青年。陆苍依然是平静的，没有一个字的音调高于平时，也没有露出任何狰狞的怒容，只是从眼底里透出刺骨的冷漠，从这一刻开始不讲任何人情——而陆霏霏永远无法发掘，那才是陆苍本来的样子，只是精美躯壳将这份冰冷藏匿得严实。

“您需要辛苦费吗？”陆苍甚至呲着牙露出了笑容，“我们可以算一算，如果您愿意。”

“妈，你们在干什么？”阿敏从里屋出来，在门边问，“舅舅问毛豆好了没有，那边要炒了。”

陆霏霏踢了一脚毛豆筐，示意阿敏过来自己拿。陆苍则像完全没听见，反而在小板凳上挺直了腰背，坐得愈发端正，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 “姨妈，你照顾了蒹白小艾四年，这四年他们两个吃穿用度，每个月我们算一千块，不算少吧？好，四年下来是四万八。这笔开销是肯定要给的。接下来是什么，房租水电？按你们小区的地段，我们就算每个月四百，四年是一万九千二。这就六万七千二了。再然后，是照顾蒹白小艾的报酬。外婆的保姆每个月拿五百块，这是全职，姨妈这边算每个月两百，要是觉得少了我们也可以再商议。总之按两百算，四年是九千六。总共是七万六千八百元，这都是我们该给你们家的。正好，阿敏就是学会计的，有没有异议都不妨再算一遍。”

阿敏抱着竹筐，愣住了，支支吾吾道：“哪里有这么多……他们两个一个月哪能用得了一千……”

陆霏霏瞪了女儿一眼，陆苍却笑了：“是吗？没关系，我们就算这么多。姨妈，还要再说下去吗？”

阿敏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妈，算了吧……”

陆霏霏却不依了：“让他讲完，看他能算出什么东西。”

“梁叔叔走的时候，给蒹白小艾留了一笔上学的钱。这笔钱给了我妈。我妈走的时候留下了房子和存款。十八岁以后房子就在我名下。存折，我没记错的话，交给了外婆保管，对不对？”

“你外婆都老糊涂了，我帮你们看着也是好心。”陆霏霏的声音小了一些，“再说了，那我还能真管你要辛苦费么？你妈留这个钱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平时取个几百块用都用在你妹妹你弟弟身上了，开个玩笑也要较真干吗？”

陆苍继续微笑：“我妈走的时候，这张存折里有十七万八千一百六十元。这笔钱我没有动过。就算没有利息， 减去七万六千八百——算了，就凑个整吧，还应该剩下十万。但是我查过这张存折——姨妈，你应该知道，它究竟还剩下多少，对吧？”

陆苍看了一眼仿佛入定的外婆，摇摇欲坠的阿敏，最终把目光又聚焦在陆霏霏身上。

“三万五。”他比出三根手指，“阿敏见过这张存折吗？”

陆霏霏愣住了。阿敏的泪水夺眶而出。

“四年，在蒹白和小艾身上花了十四万？”陆苍说，“姨妈，是这样吗？”

“妈……”阿敏红着眼眶拖住了母亲的胳膊。陆霏霏鼻翼翕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几遍，最终明白了怎么回事，又气又愧，“啪”给了阿敏一个耳光。

“都是你不争气，还有你爸！”陆霏霏咬牙切齿，气得唾沫横飞。“你自己要能考得上，你爸至于托关系？你爸也是，我就说不要瞎投资不要瞎投资，现在搞的什么东西？”阿敏哭得十分委屈，说那我也没有要你们给我花钱托关系啊，又想说难道逢年过节动不动支一两千的事你就没干过吗，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她转而用祈求的眼神看陆苍，可陆苍并没有看她，而是把外婆从板凳上扶了起来，开始往屋里走。陆老太太依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深深叹气：“唉，当初我就晓得要出问题，你们一个也不来管，那当然要出问题的呀。”

“妈，你就别啰嗦了！”陆霏霏喝道，“陆苍！你站住，先别走！那六万是你姨父借的，我反正还你就是了，做长辈的还能贪你们小辈的钱？之前没来得及跟你们讲，是因为觉得你年纪还小，又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回面。你要不回来当老师，我跟你姨父难道就把蒹白小艾扔了不管吗？几万块钱而已，一家人，早点还晚点还的，至于搞这么难看吗？”

“姨妈，在你心里，我们真的算一家人吗？”陆苍冷笑一声，朝陆霏霏走了几步，“我没有在逼你还钱，甚至是真心想给你这几年的辛苦报酬，但你有认真听过蒹白小艾哪怕说一句话吗？你有关心过他们在想什么吗？姨妈，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不喜欢我爸那更没有关系，但是蒹白小艾是无辜的。你如果不喜欢他们，就不要强迫自己假装对他们很好，拿走了他们的钱，还要他们用感情来偿还。你们为了阿敏有个好前途，能付出这么多精力、面子还有金钱，那就不要对我的妹妹弟弟横加指责。

“不然，”陆苍心平气和地补充道，“我们也可以开一些家族会议，正好现在人很齐全。”

阿敏已经满脸泪痕，妆都花了，听到这话，不由得呜咽出声来。陆苍这才终于看了表妹一眼，说：“我妈没来得及留下遗嘱，法律上，她的遗产算我们兄妹三人平分。蒹白和小艾还小，我要对他们负责。既然今天谈到了，这笔钱必须还给他们。但是我那三分之一，就当送的份子钱了。阿敏，提前祝你新婚快乐，早日有自己的家。”

陆苍进门时刚好和阿敏的对象擦肩而过。对方一脸疑惑，刚踏进院门，阿敏就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他满头雾水，战战兢兢看向了自己这位脾气很冲的准丈母娘。陆霏霏则盯着院子里角落里的一棵石榴树，良久，才骂了一句：“妈的， 你儿子怎么也跟你一个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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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方言，表示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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