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16

目录

暖冬

那天之后,直到过年,蒹白和小艾都没再见过其他亲戚的面。本来陆霏霏坚持要来一趟,把他们之前的账目算清楚,但陆苍主动提出去姨妈家里谈。那番谈话也颇具火药味,事后陆霏霏不禁和人感叹,没想到陆苍文质彬彬的,吵架的本事一点也不输他妈,甚至更能气人。

但回到家的陆苍只剩下颓唐。蒹白小艾做完作业从屋里出来,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那么沉,像是追寻着沉沦的黑梦而去,让现世的疲惫的荒诞只停留在皮囊。等他再睁开眼睛,他又将躯体和灵魂整合成一个,从手边抓过了工作笔记,开始干活。

纵然小陆老师批作业的速度堪称奇迹,但依然有无尽的备课教案等待检查,无数的教研会议需要参加,来自学生和家长的各种大事小情必须处理,还要平衡各科同事和学生的相处。这些填满了陆苍每天大多数时间,让他几乎没有机会独处。两个月过去,他瘦了一圈。

在四中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进入了尾声。

初雪赶上班会,陆苍放班里学生出去玩。淮平的雪,向来是撩拨似的落下薄薄一层,美丽得昙花一现,然后迅速被雨水和城市街道的灰尘融染成稀稀拉拉的土色。初一的学生, 难免仍小孩子心性,活泼点的一个个飞扑着奔向雪中,安静点的也三三两两聚在花坛前看雪。当然不乏乖乖留在教室里,拿出作业开始做的。陆苍只是笑,没有劝他们出去。

不止一个班放出来玩雪,几栋教学楼中间的小花园一下子热闹了。陆苍站在走廊上看,蒹白他们班果然依旧门窗紧闭。走廊尽头连接着两栋楼之间的回廊,角落里聚集着一小撮学生。陆苍在一片黑鸦鸦的脑袋中看见了一个金黄色的头顶,随后眼前的两个学生移开了,他和那个头顶的主人对上了视线。

“Mr Lu! ”Teddy那双眼睛本来就大,现在更是瞪圆了,茫然无助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又重新转回了陆苍的方向。陆苍招了招手,Teddy立刻开始了零零碎碎的道别,做了好大的努力,才似乎从隐形的章鱼触手中挣脱出来。围在他四周的同学眼见他向老师跑去,也说笑着散了。

Teddy像是直接从操场那头跑来的,头发上还黏着雪花,湿了的发丝都贴在了额头上,脸颊也冻得红扑扑的。他也学着四中学生的穿法,在冬季校服里头套着厚棉袄,但前襟是敞开的,露出了里头的毛衣。见陆苍的目光落在了他胸口的驯鹿上,Teddy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他妈妈给他的,要求他一定要穿出去。

“是啊,都已经要圣诞节了。”陆苍这才想起来,“你要回家过节吗?”

Teddy摇了摇头,说他们家今年就分开过了,所以妈妈才寄来了一大堆过节用的东西,外加一箱零食,让他分给班里的同学。

“这是留给蒹白的。”Teddy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单独包好的盒子,上面还用银色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他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教室,将盒子递给陆苍:“请帮我转交给她吧。”

陆苍问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毕竟班会也是最后一节课了,蒹白总要放学的。Teddy又回头看了一眼蒹白所在的教室,说:“他们班的同学好像很喜欢起哄,我每次过去都会有很多人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很友善的语言。而且,我听不懂倒是算了,她是听得明白的,我不愿意让她一直这么困扰,所以尽量也不过来了。今天我本来以为可以在下课的时候碰见,但是耽搁了。”

“蒹白很困扰吗?”陆苍问,并暗暗讶异,为什么蒹白从来没说过这些。

Teddy点点头,又摇摇头,回答道:“她听到那些话也会心烦意乱,但是又似乎并不在乎,比如她就让我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想过来就过来。如果不是他们班的老师实在太爱拖堂了,她也可以来我这里找我。但好像目前我们都很少在学校里见到。”

陆苍望着那间教室若有所思。Teddy又补充道:“我觉得蒹白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不用太担心她的。”

很勇敢的蒹白正在走神。班会课本来就难有什么训话之外的东西可听,又赶上周围班级都放了学生出来玩雪,整个教室里都漂浮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渴望,像肉汤上的浮沫,撇几次都无法完全撇干净。前两排还会勉强装一副在听讲的样子,后几排连装都不装,乖一点的直接掏作业出来写,胆子再大一些的已经开始传纸条下五子棋。蒹白的走神比较另辟蹊径——她正用语文书夹着作业簿写一个雪国公主的故事。窗外的热闹玩不到,至少可以让整个虚拟国度银装素裹,大雪纷飞。

班主任在讲台上第三次重复念叨上次月考成绩,蒹白笔下的公主也第三次挣脱魔法锁链爬上城堡的高塔,与塔顶的守卫斡旋辗转。蒹白写得满手都是墨水,但丝毫没有留意,只有吉尔吉拉塔公主的长篇独白是重要的。公主刚刚用“清婉动人,击碎了每一个人内心隐秘渴求”的声音说到“忠诚的年轻人,请您张开双眼,追求自由又有什么错处可言呢”,独白戛然而止,原因是同桌猛戳了蒹白的手肘。

蒹白方觉,班主任已经停止了关于月考的训话,从讲台上走了下来,抽走了前排几位同学桌上的纸条,正在大声朗读纸条的内容。每读一句,还要添一句嘲讽。虽然只能看见前排同学的后脑勺,蒹白已经恨不得替他们就地蒸发移民火星从此再也不回这个星球,一时间懵狠了,只晓得惊恐老师移动到自己跟前时的窘境,呆在座位上动也不动。

同桌眼疾手快,从蒹白抽屉里拉出另一本同款作业簿,转瞬间换掉了语文书里夹着的“罪证”。等班主任移动到他们这桌,打开看到的只有大段的《论语》十则。他捏着本子翻了几页,那确乎是一本语文默写,一时间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蒹白一眼,甩下作业本离开了,又去检查别的同学。

教室里鸦雀无声。陆蒹白大难逃生,狠狠松了一口气,伏在桌上,整个人盖住了桌下的书包。同桌看着她笑,等放学铃的《卡农》又一次响起,才又戳了戳她。

“谢谢。”蒹白说,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同桌这个人。他们是月考后刚换的座位,她对同桌的了解仅限于对方叫陶晨清,用铁铅笔盒,平时也很安静,因此两人同桌了一个星期,都还没说过几次话。

“刚刚真的吓死我了,幸亏有你提醒我。”蒹白心有余悸地拍了拍书包。陶晨清还是笑,她似乎很爱用笑容代替来不及及时脱口的话,思忖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不用谢。但是我想看你的故事,可以吗?”

吉尔吉拉塔公主的独白又继续了下去。第一次,放了学蒹白想的不是赶紧回家,而小陶同学对每一段情节都报以不同的笑容。吉尔吉拉塔公主从冰窖挣脱,小陶抿着嘴点头;吉尔吉拉塔公主爬上高塔,小陶又“哦”了一声,眼角弯弯;最后看到吉尔吉拉塔公主在塔顶舌战群雄,小陶则露出了两排白牙,咧着嘴将本子递还给面色绯红的作者。蒹白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故事的第一个读者,此时反倒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陆蒹白,你真的很有意思。”陶晨清说,依然是缓缓的、带着笑意的语调,“你都不怎么和班里人来往,我之前还以为你很难相处。但是我觉得,你蛮好的。”

自此,蒹白的日记里除了Teddy,又多了“晨清”这个名字来常驻。少年人的友谊建立往往也只需要一瞬间,而这种瞬间对于游离在人群边缘的蒹白来说,又是相当珍贵的。

“晨清不算一个飘在云端的人。她非常讲究实际,从不多愁善感,也没有什么浪漫的想象力。怎么看,她和我都像站在彩虹的两极——尽管她并不会理解这个比喻,但是她会说,陆蒹白,你说得蛮好。于是我也会有一点相信,好像我确实还挺好的。那是和Teddy完全不同的快乐——和Teddy在一起时,我们总能明白对方从心底里想要说的是什么,尽管我们的语言有时无法相通。连接触碰的一瞬间,火花会从云端降临大地,那着实是没有人能够代替——Teddy毕竟是Teddy!但是晨清,我也很爱晨清,因为她能够在我做梦做太远的时候,把我拉回来。我很难想象跟Teddy一起逃体育课去小卖部买辣条,然后偷偷躲在洗手间附近的角落里啃。但是和晨清一起做这种事就很轻松自然。

“晨清很不爱说话,因为她说话总是慢慢的,她觉得别人会等她太久,就干脆少说或者不说。她本来以为我也是少言寡语的人,但其实我在家话可多了,平时在学校里没有熟悉的人,我就根本没有和他们聊天的欲望。尤其是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总之不想理无聊的人。晨清不一样。她虽然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有一种精挑细选的感觉,因此常常语出惊人。她的幽默是一种联通生活的幽默。我很好奇她在家都是什么样的。

“她说很羡慕我有一个在四中当老师的哥哥,但是我总觉得,我和哥哥都在四中,好像只给他带来了麻烦,没有给我带来什么便利(除了放学可以坐他自行车回家)。他们当然不会明说,但我觉得我们老师对我的态度分为三类:同情、忌惮和不屑。同情的是最多的,有时候也会掺杂一些忌惮在。哥哥似乎在他们同事圈子里有一个脾气很硬的名声,尽管我和小艾从来没见过他真的发脾气。我们班主任陈老师对我就是非常明显的不屑。他已经快五十岁了,据说还曾经教过哥哥,暑假我没去上的那个暑期班就是他领的头呢。他总是喜欢斜着眼睛看我,每当我做了什么不太合他眼缘的事情,他都会冷嘲热讽一下,但不像对其他同学那样说上好几句——对我,他经常是用眼神嘲讽完了,再‘哼’一声,留下半句评论就欲言又止了,搞得同学们都觉得这是因为哥哥的关系,他不好意思骂我。

“实际上才不是呢!我知道他什么心思——他就是故意这样,阴阳怪气,让同学们都以为我仿佛是个不能得罪的关系户。但这种说话说一半的嘲讽,比直接骂我难受多了。好几次他都跟我说‘你哥当年怎么怎么样,我照样把他怎么怎么样了’,但这些话我一句都不信。再说了,哥哥毕竟已经是老师了,虽然不教我们班,我觉得陈老师也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说他的坏话。还有两次,他说要喊哥哥去他办公室谈话,弄得我一直很紧张,因为我见过他在办公室当着家长面训话的样子,真的非常吓人,我一点也不想哥哥去他办公室挨他的训。不过好在迄今为止都是纸老虎吓唬人,没有真正叫哥哥去过。

“晨清有一次问我觉得陈老师对我说过最难听的话是什么,我觉得实在太多了难分伯仲,比如:‘你哥可是拿数学奥赛金牌的种子,都教不会你,才丢给我们这种老腐朽带吗?’又比如:‘亲哥跟亲爹亲妈还是不一样的,有心思当然抓自己班的成绩啦,怪不得看你掉到六十名也不着急’。晨清说他对她说过最难听的话是:‘有什么背景想什么饭吃,不要癞蛤蟆望着天鹅肉流哈喇子。’——就因为她说以后想考医学院当医生,但她爸妈是来淮平打工的。我也同意这更难听。不仅难听,还无耻。

“再说哥哥确实不着急我的成绩——六十名也没有很差嘛,而且只是那一次月考,我们年级有七百个人呢!这话是哥哥说的,其实我拿到成绩的时候还难过得哭了。我本来以为哥哥会要求非常严格,毕竟他从小到大好像最差就考过年级第五,大多数时间都是铁打的第一名。虽然他只在四中读了一年初中就转学到了省城(还是直接跳级上的毕业班!),他保送冀大以后,四中还是把他的名字在光荣榜上挂了好几年。也可能正因为他是天才,所以对我们这种凡人的标准反而降低了吧。

“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小艾他们小学先出的成绩。最近的三次考试,小艾已经考出了年级第一百(他们年级一百五十人)、年级第三、年级第五十七。很难想象哥哥对着这样的试卷签字时是一种什么心情。除了那次月考,我起码还是很稳定的。

“Teddy他们就不需要考试。我们月考的时候,全省的国际交换生都去省城参加活动了。

“如果交换就可以不考试,那我也希望有一天能交换去留学——不过就算能实现,那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有梦做的时候,未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遥远了。”

下一章



One response to “归点 16”

Leave a reply to 归点 15 – AnYi 安亦 Cancel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