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
“新年快乐!”
陆苍刚上楼梯转角,几乎给赵旸这一嗓门掀翻。六七个学生抱着各色拉花和气球跟在他后面,也是同样欢天喜地的模样,“陆老师好”和“新年快乐”此起彼伏。赵旸捧了两束鲜艳欲滴的假花,硬是用下巴夹住了,腾出一只手来,从中抽了一朵塞给陆苍。
“明天才是呢。”被气氛感染,陆苍也淡淡笑着,接了那朵花。赵旸没有多停,领着学生往楼下跑,一边回头大喊:“一点情调没有哇你!到时候给你们班学生拉上台看你怎么办!”走廊上也有陆苍班里的学生,瞬间也围了几个过来,拍起手叽叽喳喳的:“陆老师也要表演节目吗!”
“你们演就好。”陆苍虚着拍了拍领头起哄的两个学生,把他们赶回教室去,“收拾好东西,直接去操场集合了。”
四中的元旦庆典是一年大一年小。“小”就是每个班自己想法子排节目庆祝,而这年轮到“大”,初中部高中部聚在同一个大礼堂,有一整套的庆典流程。早一个月就已经选好了主持,布置下任务,要以班级为单位选送节目。初三和高三不参与表演,因而剩下每个年级要出五到六个节目上台。这甚至还经过了一轮筛选。有真心渴望舞台的给刷了下来,也有根本不想表演的赶鸭子上了架,但大多数表演者怀着一种“有点想表演,但也怕排练多了被骂耽误学习”的心理,节目质量与其靠筛选和排练,更多是看天分和运气。
陆苍他们班比较随和,嘻嘻哈哈报了一个小品,没通过,但是选上了一位学生主持。因此全班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暗自约定要在正式表演结束后的“放肆”环节把陆苍扔上台去。
陆苍在大学里不时也要经历这么一遭:院系晚会、社团联欢、校园歌手、宣传短剧,总有人来苦口婆心试图拉他去露脸。陆苍从来不去,而冀城大学自然也不缺色艺双绝人士,别人在他这里碰了壁,也渐渐就不来了。倒是曹郴沾了不少光——不少一开始冲着陆苍来的策划和导演,最后选了曹郴去。曹郴当年排的话剧还拿了个相当有分量的奖,剧组甚至有同学真的就此踏入了演艺圈。当时他们在冀大食堂里,聚在一起看同学的电视剧开播,曹郴恨铁不成钢地捶陆苍,但陆苍连看电视都没有什么兴趣,何况演电视。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慢慢不再有人来找陆苍参与这个表演那个了。他的拒绝虽然听起来轻描淡写,实则坚如磐石。你以为一脚踩进了棉花里,最终却还是被裹着棉絮的铁石推回原处。
但或许是习惯了做老师,也习惯了做哥哥,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陆苍豁然晓悟:他已经不再像原先那样,不留一丝余地给不愿接受的事物了。学生们起哄,就让他们起哄好了。他虽然不至于像隔壁高二的年级主任一样,被逼着模仿宋丹丹唱二人转,但也任由他们推着他上了礼堂的舞台。和他一起被拽上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年轻老师,其中就有林霖。陆苍在台下看见了蒹白,不由得惊讶了一瞬。蒹白甚至站在他们那一小圈人的中心,挥着双手大声喊着:“林老师来一个,林老师来一个嘛!我们都想看!”
林霖倒是落落大方,既来之则安之,还接过了本来要传到陆苍手里的话筒。另一位老师提议他们索性合唱一首歌,凑合着完成学生们的心愿,其他老师也纷纷响应。选曲自然也是那位领头的老师选,她眼珠一转,挑了一首周杰伦,得到台下一阵喝彩。这位老师大概是想着选一首能和学生审美保持一致的歌,但万万没考虑到年轻教师群体中还有陆苍这号不听流行歌的人物。老师们七零八落地开唱,多是两人合用一支话筒。林霖本来将话筒已经伸到了自己和陆苍中间,一扭头发现他干脆连嘴都不张开,只是应和着节奏拍手,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差点把自己的调也丢了。
这个场面被相机拍下,后来还刊上了校报的新年特辑。印出那天,蒹白很是刻意地将那份报纸放在了陆苍桌上,上面是“本报记者 陆蒹白”的第一份稿件。
不过此时的陆苍只是余光看见台下蒹白跳来跳去,有些纳罕她手里的相机是哪里来的。等他全程划水完那首《七里香》,庆典也乱哄哄开始了收尾。四中一向追求效率,早上八点半庆典开始,刚过中午就结束了。迎着多出来的半天假期,大家从礼堂纷涌而出,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
蒹白和陶晨清挽着胳膊出去,在后门满满当当的自行车间隙道别,约好了过两天一起看电影。蒹白目送着朋友跳上了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又艰难地半转过脑袋来和蒹白挥手。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路口,蒹白才松了松身上的书包,挪到一棵梧桐树下等陆苍。冬天的梧桐只剩光秃秃的白,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本来萧瑟,但被这热闹一挤,反倒有了些敦实的喜庆。
年底,整个长三角的国际交换生都去了黄浦江边参加跨年聚会。Teddy前一天就走了,这时不知道跟着哪个导游在景点呢。蒹白就靠在树干上,目光里带着几分羡慕,看着不远处拿出手机在发短信的同学。
她看了好一阵子。冬季校服的红与树干的白相互映衬,凛风将她的发丝拂动,一些心事也就这样散进风里。
周围的自行车一辆少似一辆,公交车轰隆隆来了两趟,拉走了一波又一波的热闹。蒹白还在树下,周遭的噪音逐渐从人声鼎沸换成了车水马龙。她摸着口袋里的五块钱,眼睛瞟向了街对面的小吃摊,从臭豆腐看到煎饼果子,又从肉夹馍看到关东煮,刚要抬腿过马路,有人叫住了她。
“老师。”蒹白见是赵旸,点头致意道。赵旸的衬衫上还沾着彩屑,走路一跳一跳的,惹得那特意用摩丝抓过的头发在头顶一晃一晃,有点像一只兴奋过度的公鸡。蒹白忍着笑,还是和赵旸寒暄了几句。
“等你哥啊?”赵旸说,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塞给了蒹白,“他马上出来了,我看见他在后边收拾了。哎,你们回家吃饭呐?”
蒹白点点头。赵旸摆了摆手:“跟我们一块儿吃呗,大过节的好好撮一顿,在家里吃多麻烦。把你弟弟叫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你愿不愿意?”
“我要听我哥哥的。不过,”蒹白反问道,“林老师也去吗?”
赵旸说都一起去,蒹白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问要去哪里吃饭。赵旸张嘴就来,说是淮平最有名的原创文艺空间酒吧式餐厅,他认识那里的老板。由于素材太多,他讲了足足十分钟还只是刚刚讲到飞哥创业的开端,幸而此时陆苍出现了,身边还有林霖。林霖适时打断了赵旸的传奇故事会,笑眯眯和蒹白打了招呼。
“我刚跟你妹妹说飞哥那地方的来历呢。要不要一起去‘半间’撮一顿?”
陆苍看向蒹白。蒹白看了一眼林霖,又看了一眼赵旸,对陆苍说:“我想去看看那个饭店,我还没有见过可以唱歌的饭店呢。”
不等陆苍发话,蒹白又飞快补充道:“小艾应该也快开完联欢会了,他又是顺路的,我们接他一起去可以吗?这几个月都是在家里吃饭,我可以申请在外面吃一顿吗哥哥?”
“就一起来吧,陆苍,飞哥那里中午没有多少人的,小孩子也可以去。”林霖也在旁边说。
蒹白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林老师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去接小艾一起,可以吗?”
陆苍忙到现在,也着实没有回家做一顿大餐迎接新年的精力了。与其花一堆冤枉钱买肯德基,不如直接去‘半间’这种他多少有些熟悉的馆子。因此他没有异议,只是不太理解蒹白为何如此热情,热情得很是反常。
他们坐公交车到了小艾的学校,接上小艾,又打车去了“半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店里果然冷清,除了角落里两三桌聊闲天的,就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蒹白和小艾都对那个圆台很感兴趣,但只是巴巴盯着看,凑在一起指指点点,互相推搡。陆苍这人,自己藏着掖着,却一直敦促妹妹和弟弟上台唱一段。不过场子本身太冷,再暖的笑话听起来也寒如冰山,最腻歪的烂梗也能说成字字珠玑,他们宁可在点唱机旁边多徘徊几圈,也不肯碰一下话筒。
两人第五次绕回点唱机边上,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店里的音响在放歌,陆苍不愿扯着嗓门说话,就穿过用餐区去找他们。他走到点唱机前面的柱子那里,发现蒹白和小艾已经和一个人聊上了天。这么冷的天,那人还敞着外套,内里也只穿了衬衫,正伸出一只戴了好几只戒指的手,指点蒹白小艾用点唱机。
“咦,是你呀!”一见陆苍,对方惊喜道,“好长时间没见你来了。”
陆苍怔怔和那双上挑的眼睛对视,直到对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他才回忆起来:“范黎。”
范黎脸上浮出一个懒懒的笑:“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呀。”她手指有意无意卷着辫子尾端的头发,歪着脑袋打量陆苍。
“抽烟吗?”
陆苍摇头,蒹白和小艾已经自觉跟了过来,在陆苍身旁,一边一个,都有些好奇地观察着他们两人。
范黎将烟又放回口袋,耸了耸肩,嘻嘻哈哈道:“我也戒啦,就放身上闻闻。抽烟对嗓子不好。”
陆苍“哦”了一下,礼貌追问了一句:“下午也唱吗?”
“白天不唱。唱了也没人听。”范黎浅浅打了一个哈欠,“我来飞哥这里帮忙的。这是你……?”
“弟弟妹妹。”
“哦,我说呢,你看着也没那么大年纪。”范黎冲蒹白小艾点了点头,“你朋友是飞哥的朋友吧,经常看他们过来。那位眼镜老师真爱唱,每次来都要唱两首才回去,不过没那个漂亮姐姐唱得好,感觉是学过的。”
“她是音乐老师。”蒹白接话道,“非常优秀的音乐老师。”
“难怪。”范黎往他们座位的方向看了看,又问蒹白和小艾,“想唱歌吗?不用点唱机,我拿吉他给你们伴奏。”
蒹白小艾连见都没见过几次吉他,更别说用吉他伴奏了。这诱惑比点唱机大太多,连蒹白都有些跃跃欲试,小艾则恨不得饭都不吃了,直接上台。陆苍看他们这么兴奋,便答应他们吃过饭就可以去。结果小艾连最爱的江米扣肉都没好好吃几口,心心念念等着范黎把吉他拿上来。蒹白还是好好吃完了该吃的饭菜,席间主要是听三个大人聊天。赵旸说范黎是附近一所职专的学生,在“半间”已经唱了半年多了,放假的时候就打两份工。
“飞哥对她还是挺关照的,没让出过什么乱子,想唱什么也随她。她应该就是真喜欢唱歌,在这唱小费能拿多少?还不够喝一顿酒的。远垆巷两家酒吧请她去,她都不去呢。”
那边范黎已经背上了琴,在台上坐下了,开始调音。见这边还没吃完,她便拨动琴弦,随口哼唱了几句。不同于上次霓虹灯影下的暗流涌动,这回她唱的是《故乡的云》,声音里也没有了那种空灵迷离,只剩下简单的向往,和几乎可以忽略的忧愁。
“哇,好好听哦!”小艾托着两腮,一下听入了迷。一曲唱罢,他第一个鼓起了掌,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台上。蒹白犹豫了一下,陆苍说“想去就去吧”,她才站起来走到了台边。反正角落里聊闲天的阿姨们依然在热火朝天地判定张家的儿子不中用,李家的媳妇不孝顺,也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他们,两个孩子都放开了一些,跟着范黎一起唱了两首。范黎还大方地让小艾试了一下吉他,教了他最基本的拨弦手法。很多年后小艾有了不少弹唱耍帅的场合,还是会回忆起童年时期的这段启蒙,尽管那时有关范黎的记忆也早就成了过往云烟。
“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吧,我已厌倦漂泊。”范黎随着小艾怯生生拨弄出的和弦,又轻轻唱了一遍,然后才把琴收了起来,送蒹白小艾回到陆苍身边。
对童年生活十分贫瘠的两个孩子来说,这是一份极其新鲜的体验,两人眼里都放着兴奋的光。陆苍的拘谨也因此少了一些,向范黎道谢。他想起他们上一次见面时的对话,补充道:“对了,我叫——”
“陆苍,我知道。”范黎依然是歪着头笑,“陆老师,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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