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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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陆苍又有好一阵的沉默。

在陆苍的概念里,他已经有曹郴,甚至有了赵旸和林霖这两个关系不错的同事,确实没有什么空间和必要再开辟一个新的朋友份额。何况,范黎他才见过两次,拢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范黎像是看出了他没有问出口的那些:“以后你过来遇到我的场,可以点歌。”

这个解释落进了陆苍能理解的范畴。他确实觉得范黎唱得好,也喜欢这家店的饭菜,所以不管是“以后过来”还是“点歌”,都是他可以接受的行为。于是他说:“好。”顿了一秒,又说:“谢谢。”

“那你们今天晚上还过来吗?”范黎问,“跨年演出,十点半开始,演完就到明年了。新年酬宾,酒水八折,飞哥还搞了一个抽奖活动。”

赵旸说他肯定过来,林霖也来,又问陆苍的意见。林霖白了他一眼,小声说:“陆老师有家可以回的!什么脑子,跨年夜你让陆蒹白和陆小艾一起跟着在这里折腾吗?”

小艾的耳朵比猴都尖,听见了这句,立刻举手:“可是这里很好呀!我想留下来玩。”

蒹白也凑到林霖身边:“林老师,我们不能一起跨年吗?我和小艾从来都没有跨过年呢。”

陆苍问:“你们两个从来没有跨过年?”

“姨妈不让我们过阳历年呀,她说没有意思。”小艾说,“然后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也说不用我们守岁,我们九点半就要回房间睡觉了。不过他们总是打麻将,稀里哗啦的,然后我们也都睡不着啦。”

蒹白缓缓摇头:“我反正一点都不喜欢过春节那个年。”

陆苍本来打算说,回家也可以跨年,比在“半间”要舒适温馨许多,但蒹白和小艾眼里的渴望实在逼人——他们太多年没有参与过学校之外的庆祝活动了,哪怕只是“半间”白天的氛围,都对他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陆苍叹了口气,明知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还是让了步。

他没太好意思跟自己承认,蒹白小艾眼里的光,是他未曾设想过的、会让他再次心碎的东西。因此为了守住那份光亮,他宁可无视一些理性和直觉的预告,尽最大的可能满足蒹白和小艾在这个特殊夜晚的心愿。

农历新年掺和着太多的人情,尤其在陆家,终究无法纯粹。阳历新年没有了那么多必须要讲究的仪式,也少了盘根错节的偏心和偏见,只追求一个乐子,反倒促成了单纯的祝福。只讲快乐,只要快乐,只能快乐。蒹白和小艾都挎住陆苍的胳膊,眼里盈着期望,来迎接他们回家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或许是因为“半间”的定位,到了十点半,这里聚集了老中青三代顾客。人虽不算多,也在不同的角落里,陶醉于他们各自的喧闹。先前还有几拨客人上台去自主卡拉OK,夜场伊始,乐手入场,灯光骤然朦胧起来,一下子从敞亮喜庆的白昼坠入了多梦无边的长夜。开场曲照例是《New Boy》,而这次陆苍注意到,最靠近舞台的两桌年轻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一边蹦一边跟唱,甚至喊着范黎的名字。一曲终了,他们也最快开始嚷嚷着点歌。范黎如其所愿,唱了几首王菲和林忆莲,底下又嫌不够热闹,开始喊来个快歌。[1]

范黎甩了甩头发,握着话筒说,那我们来唱几首今年的新歌,辞旧迎新。说罢朝乐手们点了个头,鼓点和吉他猛然躁动了起来,火药一般引燃了“半间”。

“好家伙,冷血动物!”赵旸开始拍手,“可以啊这妹妹!”他随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开始合唱。[2]

林霖就在赵旸撕心裂肺的鬼叫中跟陆家兄妹解释,冷血动物是一支乐队,他们的风格就是这样。蒹白满眼狐疑地望着四肢乱舞的赵旸,往陆苍身边缩了缩。小艾则直接朝赵旸吐了吐舌头,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陆苍则看向了台上。氤氲光影中,范黎的脸庞忽明忽暗,有半边都被披下的头发遮住。台下已经有好几桌离开了座位,随着节拍摇摆扭动,但场下愈发热闹,范黎愈发像是半隐入了那场上的夜云。她没有看台下,而是对着虚空中的人演唱。“半间”的设备有限,因此编曲都做了简化改编,而范黎本身的嗓音也离原唱十万八千里远,平添了一股温柔的倔强,比起犀利的呐喊,更像是宣言着执念。

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回到我的家里

可是我却忘记来时的路不知怎么回去

这时有个陌路的人正匆匆路过这里

哎!我着急的问他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

带到这里......带到了这里!

唱到“回去”时范黎睁开了眼睛,“是谁”两个字落在了陆苍的方向。最后一个“这里”在爆裂的长音中骤然收尾,她眼中的火星终于精准地击中陆苍。

他告诉我如果要回去

需要用我一生的时间

可是这还需要很多年

这段歌词赵旸不记得,因此停下了他的狼嚎。范黎就这样盯着陆苍唱完了每一个字。尽管隔得很远,那种灼人的目光依然能够穿透晦暗的光线和舞动的人群,直直打在陆苍身上。

别告诉我如果要回去

需要用我一生的时间

因为这还需要很多年

“因为这还需要很多年。”范黎将最后一句唱成了一声叹息。那一瞬间隔壁桌有人打翻了半打啤酒瓶,蒹白和小艾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撞在了陆苍身上。台上的歌手放眼场下,方才还被这首歌凿在原地的青年已经迅速起身,拉过了弟弟妹妹,一手揽着蒹白,另一只手抽出纸巾给小艾擦身上溅到的啤酒。蒹白很快回过神,忙着给陆苍递纸巾。小艾则呲牙咧嘴,嗷嗷喊着“好苦”。把小艾擦干净后,陆苍和他换了位置,让两个孩子坐在他和林霖中间,桌子后面。他颇为自责,低声问他们想不想先回家,但他们都摇头,坚持要在这里坐到新年。范黎在台上,自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是看见陆苍侧着头笑,整个人都柔和了,和先前对话时的疏离客气有着天壤之别。

少年人精诚所至,向来说,纵是无情也动人。

范黎清了清嗓子,终于对着台前蹦得最欢的观众笑了,和他们一起唱了《开心电话》。[3]

夜渐深,场子里渐渐只剩下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小艾困得打起了瞌睡,歪在蒹白肩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蒹白也没了之前那份高亢,靠在座椅上发呆,反正林老师和哥哥聊天她听着就行,尽管他们好像也没多少话说。赵旸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飞哥来坐了一会,送了蒹白小艾几份甜点。范黎没有再看向他们这里,一首接一首往下唱,直到飞哥在台下提示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小艾像安了弹簧一样“蹭”地跳起来,拽着蒹白噢噢大叫:“要到新年了要到新年了!啊啊啊我们又要长大一岁了啊啊啊啊!”

蒹白也摆好了许愿的姿势:“我有预感,今年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最前面那两桌人手拉手站成了一排,开始齐声倒数。他们似乎并不都认识,但在这一刻怀着同样的憧憬,向新的一年敞开年轻干净的心怀。被这样的气氛感染,陆苍也默默加入了倒数的队伍。以往新旧交替,季节更迭,于他而言都只是地球照常公转的结果,而这一年的最后几秒,他终于理解了人为什么还是需要这些强行赋予的开始和终结,用不同的仪式去圆满未竟的旧愿。

秒针指向12 的瞬间,乐手极有默契地来了一段即兴,将人群高涨的情绪送入了更上一层。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祝福声像鼓点一样疯狂扩散,还有人冲上台送了乐手一人一支鲜花。范黎随手将花插在耳后,宣布飞哥倾情赞助的抽奖活动即将开始。被选中的桌号,全桌将获得五张“半间”免费就餐券。小艾听说有抽奖,三下两下跳到了前面,眼巴巴等着开奖。抽到的幸运儿却并不是他们这桌,他顿时耷拉下了脑袋,拖拖沓沓地往回走。

范黎注视着陆苍摸了摸小艾的脑袋,还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小艾瞬间又眉开眼笑。她突然拿过话筒,宣布道:“现在还有一个特别大奖,要颁给本场的两位小朋友。新年的第一首歌,我希望你们上台和我一起唱。我们一起欢迎2006年。”

尽管蒹白嘟囔了一句“我不是小朋友”,但这姐弟二人长这么大连“再来一瓶”都没机会中过,这份大礼给他们命运转折的一年增添了意料之外的仪式感。陆苍还没反应过来,小艾已经拉着蒹白蹦上台去了。范黎找飞哥多要了一个话筒,分给他们两个,又拉来椅子坐下,调整了一下吉他背带, 开始教他们副歌的调子和节拍,说如果记不住词,就跟着“啦啦啦”也行。那两桌忠实观众也十分捧场,他们唱成什么样都鼓掌叫好。一开始蒹白还有些胆怯,渐渐也放开了,甚至自己琢磨出了和声。小艾反正天不怕地不怕,不管在不在调上都唱出了开个唱会的架势。

原先燥热的场子这时反倒安静了, 除了歌声和吉他声,就只有观众跟着打拍子的声音。正式表演的时候,范黎删掉了原词中的粗口,只用简单的和弦伴奏,最后放慢速度重复了几遍结尾。蒹白小艾都没有记全歌词,但记住了要跟着“啦啦啦”,两种稚气未脱的声音混在背景里,倒也营造出了一种无法复制的澄澈。

林霖转头看着陆苍,嘴角抿着,目光意味深长。陆苍回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林霖笑了,想了一下,凑近了说:“佢好中意你啊。”

“嗯?”陆苍一头雾水。林霖又看了一眼台上。范黎正在轻柔地“好了,再见,我去06年”。这回他听懂了。[4]

“别瞎说。”他将双手都插进口袋,一时间站成了一柱电线杆。这时手机振动起来拯救了他。

“苍儿,新年快乐!”曹郴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响起,他那边似乎还有人在放烟花,“2006年的第一通电话啊,老子打给你了,你也不知道给我发短信!”

“我在外面。”陆苍说,正赶上那头一阵噼里啪啦,淹没了他的话。曹郴又“喂喂”了几声,想是挪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能听见吗——现在好了没?——哎,到这儿来,一块儿打个招呼,这陆苍,我最好的兄弟!苍儿,我女朋友,茜茜!”

一个陌生的女声隐隐约约传来,很快曹郴又接了过去,嘿嘿傻笑着,说他又恋爱了,热恋,对方是仙女下凡,天上掉下桃花运。陆苍微笑。曹郴每一段恋爱都是这德性,大学时喜极而泣和心碎嚎啕并驾齐驱,都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纸巾和啤酒。他向来不吝惜对曹郴的调侃,然此时,眼前与远方的人都在和各自新年的喜悦团聚,他忽然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怅然,便也没有开口。

台上的歌终于唱完。大家最后嚷嚷了一轮“新年快乐”,也陆续收拾东西准备散了。曹郴还在电话那头讲述仙女如何进入他的世界,但杂音实多,陆苍听不太真切。赵旸不知道从哪跌跌撞撞冒了出来,差点把林霖撞翻,后者一脸嫌弃地将他扶到椅子上,给他倒水。蒹白和小艾还在和范黎说话,两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又困倦又兴奋的喜悦,挨个与乐手们击掌。

曹郴那边还在断断续续说着,陆苍听得恍惚,冷不丁插了一句:“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女朋友?”

“啊?”曹郴那边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明白,“说的啥?”

“没什么。”陆苍说,“不重要。”

2005年过去了。


歌:

[1]《New Boy》——朴树(1999)

[2]《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郑天笑与冷血动物(2005)

[3]《开心电话》——窦唯(1994)

[4]《我去2000年》——朴树(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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