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
四中有规定,入了深冬,气温降到一定程度,就不硬性要求穿校服了。基本上每年到了年底,学生们都陆续开始裹成大粽子,有时候搭着校服外套一起穿两层,在教室里挨挨挤挤地搓手哈气,一直到过完寒假,天气逐渐回暖,才会逐渐回归秋季校服的运动装。所以十二月到二月,大家都五颜六色的,搭配十分混乱。
陆苍在北方待了太久,刚降温那一阵,早上去办公室习惯性先脱掉外套,要反应片刻,才会在周遭同事的注目中默默把衣服穿回去。他不习惯戴围巾帽子之类,怕拘束,冬天基本上就那一件旧外套,早就洗脱了色,灰扑扑的,也看不出穿了多少年。同年级有年纪大一点的老教师,忍不住偷偷议论:“小陆那脸蛋子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怎么打扮都不晓得打扮一下呢?”
“没得闲钱闲工夫吧,你想想他家里什么情况,”另一位老师咋舌,“啧啧,造孽哦,好好的小伙子,还这么年轻呢。婚都没结,就要带两个小孩了。”
“哪个讲不是呢!我跟你讲实话,但凡他独身一个,就我们学校的,想做媒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嘞!”
凡是他不在乎的东西,陆苍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些闲话毫无知觉。再者说,每天管五十多个学生已经让他无暇他顾。元旦假放完,期末考一下子迫在眉睫。四中不用市教育局统一出的卷子,而是自己出题。陆苍被拉进了生物出题组,还得加班加点参与出初二年级的卷子。
生物组的组长吴斌,当初亲自评审了陆苍的面试,对他十分赏识,这次也大手一挥,让陆苍做了主导。吴斌明里暗里提示四中的卷子要比市里的难,不仅难,还要巧,不仅巧,还要精,旨在锻炼学生们的思维能力和抗压能力。他拍着陆苍的肩膀说,放手去吧,小陆我相信你。结果第一稿出来,整个生物组沉默了很久。吴老师再次拍着陆苍的肩膀叹气,说小陆啊,我们这也不是为了全面打击学生的自信心,及格率这个东西我们也是要考虑一下的。
“初中生嘛,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过早地接触日后的残酷,对不对?”
陆苍说:“我初二的时候就做这些题。”
吴斌哭笑不得:“你也不能拿你们这种标准要求大多数学生!都像你这样,那我们也不要办什么实验班了,直接占领中科院少年班算了。”又第三次拍上了陆苍的肩膀:“小陆啊,教书育人,传道授业,道阻且长,你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啊。你的起点比别人都高,现在也要学会慢慢接地气,明白了吗?”
陆苍点了个头,说知道了。上午开完的会,当天下午他就给了第二稿。整个生物组又沉默了,最终吴斌举起手又放下,说OK,通过了。“但是小陆啊,这个劳逸结合,你也要注意,我们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不用这么拼。”
陆苍说:“也没有,今天午休正好没事做。”
吴斌摆摆手:“我有事,我走了,你也快下班吧!”
四中的午休很长,陆苍当然不是天天没事做。大部分老师中午会回一趟家,下午再来上班。陆家虽然离得不算太远,但来回一趟也比较折腾,因此陆苍让小艾中午放了学就坐一站公交车来四中,和他一起吃食堂。四中大部分学生是走读,食堂不大,也就不分学生食堂和教职工食堂,只是有一片约定俗成的教师用餐区。很快,陆小艾就成了食堂员工的新宠儿,每次都能多得几块肉。陆苍班里的学生,有留校吃饭的,也渐渐都认识了陆老师的弟弟,时不时会去逗他玩。陆小艾也乐得让人逗,从来不会不耐烦,但陆苍能看得出来,这小子有时候是装傻。
蒹白几乎不和他们一起吃饭。如果Teddy在,他们就会分别打好饭,在学校里找个僻静角落一起吃。Teddy也不是每天都在,蒹白就时而和班里同学拼桌,时而独自去吃,带上一本书,坐到食堂开始打扫卫生。和下课铃一响就冲向食堂的饿狼们不同,蒹白一个人时总是慢悠悠的,错开排队高峰期,即使吃到冷菜剩菜,也不以为意。一开始陆苍也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吃,但吃了两次,也就算了。蒹白现在不像暑假那样喜欢粘着陆苍,渐渐有了许多自己的心思。因此她午休做什么,陆苍也就不过问了。
小艾倒是精力旺盛得一如既往,来四中吃饭还不算,中午还要去操场和中学生一起打球。当然,打球这事多少有点一厢情愿。别人嫌他太矮,他也不恼,自助式参与进去,乐颠颠地在操场上给人捡球,谁投中了他都当拉拉队。结果前几天不小心卷入了一桩球场纷争,别人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冲上去拉架,被篮球绊倒弹出去摔了个狗啃泥,嘴和下巴都磕破了一大块。
陆苍赶到的时候,那几个男生已经吓得主动站成了一排。陆小艾可怜兮兮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费了好大劲才张开嘴:“南球打我!南球变异了!”又拿脏乎乎的小手擦眼泪。陆苍一把将他捞了起来,小艾还挥着胳膊指了一下旁边等待审判的一排人:“哥哥,是南球自己打我的,不要骂他们。”
陆苍其实本来也没打算骂人,给小艾这么一说,倒是气笑了,在小艾脑袋上悬着呼了一巴掌:“行,那我骂你?”
小艾扁扁嘴,又弯成了一条弧线:“也不要骂我,骂球!”
最后小艾有好几天张嘴都费劲,陆苍规定他中午只能在自己办公室待着,长好之前不许再打球,也不许多说话。小艾只好找来纸笔,每天连写带画的,有什么想说的就举起来给陆苍看。说来也奇,画画时陆小艾总是很专注,也不满地乱爬,也不抓耳挠腮了。有时画着画着,他就抓着笔睡着了。陆苍的午休终于平静下来。他在办公室角落里用几条小毯子搭了个“狗窝”,让小艾在那里安生睡觉。
不过这种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小艾脸上的伤口刚开始结痂,蒹白又病了。
据陶晨清描述,蒹白在语文课上站起来回答问题,一下子就晕过去了,虽然马上又醒了,但还是怪吓人的,所以老师立刻让她送蒹白去了医务室。送到医务室后,她又马不停蹄来找陆苍。医务室在学校操场的另一端,可怜小陶刚迈开腿,陆苍就已经跑得没影了。等她走到医务室,却发现陆苍正乖乖站在门口挨训。
“……大冬天的也不给孩子多穿点,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亏你还是老师呢!都烧成这样了,做家长的也不管不问。啊,那么瘦的小孩,你以为她多扛冻呢?我知道你,还名牌大学毕业的,你的常识呢?脑子呢?”医务室的李老师已经五十多岁,完全在把陆苍当个小辈训,就差拿手指头戳他脑门了。
陶晨清呆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陆苍先看到了她,招手让她过来。
李老师也训完了,瞪了陆苍一眼,侧身让他们进门去。陶晨清问蒹白的情况,李老师又瞪陆苍一眼:“睡着了。没大事,就是冻出来的。”
里间的小床上,蒹白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半张脸。陆苍环视四周,从椅子上拎起蒹白的冬季校服,伸进去捏了捏里层的内胆,又打量了一下陶晨清。陶晨清也穿着校服,但下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大围巾,一直遮到下巴。
陆苍看起来有很多话想问,但最终没说什么。他让陶晨清回去上课,自己在医务室坐着,等蒹白醒来。李老师先前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这时又毫无过渡地慈爱起来,给陆苍倒了一杯茶,抱着个热水袋过来跟他聊天。她那嗓门也挺有个性,之前训话时尖利刺耳,这会放低了声音,又听着和蔼温煦了。
“小陆呀,你这么年轻,也不容易的。姐跟你说哈,没有结婚,没有生过小孩,有些事情就是不明白的。没经验嘛,要慢慢来。你看你大小伙子年轻力壮的,冻一冻没事,人家小丫头还在长身体,哪能这么搞的啦?哦,她不跟你讲,你就不问,那小孩怎么养下去呀?姐是过来人呀,见过多少十几岁的小丫头,有事情都憋在心里不讲的。我看你家小姑娘蛮懂事的,那肯定是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你说可对?姐说你几句重话,你也别往心里去,那厚衣服都没有的,就是你做家长的没做好嘛。听姐一句话,不要太抠抠搜搜的,给孩子买两件好一点的衣服穿,大冬天的,毛线衣哪里够嘛!”
陆苍越听越不对劲,但对李老师的忠告还是照单全收,不管她说什么点头说好。一时又来了两个体育课摔伤的学生,李老师起身到外间去处理了。陆苍又注视了蒹白几分钟,说:“醒了吧。醒了就睁眼。”
蒹白果然睁开了眼睛。她烧得两颊绯红,眼睛也格外亮晶晶的,仿佛含着两汪泪水。两人对视了片刻,谁也没有先开口。蒹白将被子又裹紧了些,陆苍终于叹了口气:“是等你好了再说,还是现在说?”
“现在说。”蒹白的声音闷闷的,下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好。”陆苍说,“你羽绒服呢?”
“在家。”
“棉袄呢?我记得你早上出门穿了。”
“在教室。”
“帽子?”
“给小艾了。”
“围巾?”
“在书包里。”
“陆蒹白,”陆苍声音压得很平,这是他真正生气的信号,“你是不怕冷,还是不要命?”
蒹白“刷”地从把被子从脸上掀了,半坐起来,愤恨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穿!”她哑着嗓子喊道,“我宁可不要命,也不穿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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