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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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

要到很多年后,他们在电视上再次看到范黎,才会惊觉原来她早在此时就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舞台风格。无论多么嘈杂的环境,多么喧嚷的观众,她都能将世界缩小到一杆立麦,只在其中站立,又无限延展出去。也要到数年后,这首歌从电台开始风靡大街小巷,他们才真正听清她当时唱了什么。

眼下,大家鼓掌都很热情,但音乐一响,也重又就着节奏聊起天来了。前面表演的几位艺人好歹还有一两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大家能跟着哼哼几句。范黎唱的是一首安静民谣,氛围过于热烈的时候,注意力也自然流失到了别处。但范黎浑然不觉,依然是对着虚空中看不见的影子歌唱。台下的观众仿佛并不存在,她只是唱向一个终将失去的理想。

陆苍其实挺认真听完了整首,奈何收音设备确实太差,他一个外行听不出音律上的门道,只勉强抓到几句歌词,好像在说什么“远方”“妈妈”和“转身”。她唱得很轻快,好像歌中所唱的都与自己无关,放任所有愁绪流浪。直到唱完,她也没有看台下一眼,匆匆鞠了一躬就下了台。

林霖拉着他们要去后台看看。所谓后台就真的只是“舞台的后面”,范黎正蹲在地上,熟练地把吉他收进琴包里,脚边是一堆连接设备用的线,粗细不一,缠在一起。林霖上前去打招呼,范黎就这么蹲着抬起头,一边把编头发的彩线拆出来,一边和她说话。

陆苍隔了几步站着,没有再上前,但也没有跟着蒹白小艾一起跑进商场去挑奖品。范黎终于拆完了辫子,将彩线塞回外套口袋,叼着一根橡皮筋向陆苍看了过来,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盯着他,同时将头发在脑后随手绾成了结。她眼睛上这次涂了彩虹色的亮片,在日光下变换闪烁着,似乎从四面八方都投来热烈的目光。

陆苍朝她点了一下头。范黎将琴包背上,掏出手机朝他晃了一下,又低头去打字。陆苍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也将手机拿出来看。屏幕上,同一个号码已经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最早一条是元旦那天的“新年快乐”,最新一条是刚刚发送的:“陆老师,原来你还认识我呀。”

“我不知道那是你。”陆苍说。

“可是你也没问我是谁呀。”范黎笑了,歪头看着他,将手机重新塞回了口袋,“不回短信,真没礼貌。”

“抱歉。”陆苍说。范黎反倒似笑非笑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林霖适时喊了一句“我们看看蒹白哪去了”,一把将赵旸拽走。陆苍还没来得及挪动,范黎已经离他很近,近到她要仰着头才能和陆苍对视。

“你在躲我吗?”她很真诚地发问,“如果你说没有,我就信你。”

背景里,主持人已经开始介绍下一个环节。不断有路人驻足,也有观众离场。没有人留意他们这个角落,而陆苍只要摇摇头,跨一步,绕过地上那些线,就可以毫不引人注目地离开。

但是陆苍说:“对。”

范黎的双眼愈发亮晶晶的,靠得更近了,近到陆苍能隐隐闻到她身上郁美净的味道。没有人是这样笑的,只用眼睛,一波又一波,湖水也没有这样满过。她的嘴角收成一个严肃的弧度,说出来的话却也带着粼粼笑意。

“真的在躲我呀?”她微微晃了一晃,上半身又向前倾了倾,“为什么?”

音响里爆出主持人的欢呼,淹没了陆苍本来的回答。范黎这下整个身体都在笑了。她踮起脚尖,飞快在陆苍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似的,往后跳开了一步。

“你没有女朋友吧?”

陆苍终于露出一点无奈的笑。“现在问?”

“有也没关系咯。”范黎耸耸肩,“男朋友呢?”

“都没有。”陆苍这回真的让自己笑了,两个人对着笑了快一分钟,范黎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按掉了来电,又凑近了看着陆苍。

“我要先走。”她说,“下周三,‘半间’年前最后一场,你来吗?”

“我们学校期末。”陆苍说,“但是明天可以。”

“明天?明天不是我唱。”

“那也可以。”

范黎的眼睛睁大了,随即了然。“好。那明天见。”她一边笑一边倒着走了几步。像排练好了似的,一辆摩托车轰鸣而至,停在了街边。陆苍认出骑车的是“半间”的键盘手。范黎轻巧地飞身上车,戴上了头盔,摩托车立刻又轰鸣转向。范黎在车后座上转过头,在引擎声中大声喊道:

“陆苍——明天见噢——”

她呼啸而去的背影在城市的车流中很快消失。陆苍长久地立在那里,在手机上几次按下了曹郴的号码,但都没有拨出去。

第二天他到“半间”的时候甚至天还没黑透,而范黎也已经早早在那里了。她还是平时的打扮,不过没有化妆。她的眼下黑眼圈很明显,脸上点着几颗雀斑,像是经常熬夜的结果。

“还是深色适合你。”范黎见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忍不住评论道,“昨天那个粉色还怪显眼的。”

陆苍少不得又解释一遍,范黎笑而不语,带着他绕到了后厨,找掌勺师傅蹭了两块点心,分给陆苍。他们跟飞哥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没有在“半间”多待,而是顺着东清河路,一条街一条街压马路。一月是淮平最冷的时节,晚间路上纯散步的行人不多,但他们毕竟在市中心,街道依然充斥着你来我往的烟火气。范黎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见了卖烤山芋的要停下,遇上买梅花糕的也驻足,就连路过糖葫芦摊都要流连忘返,对花里胡哨的什锦水果糖葫芦兴趣尤甚。陆苍是吃了饭过来的,但见她对糖葫芦有着那么大的热情,也不禁掏钱买了两串橘子葡萄的。

两人就在光秃秃的行道树下吃糖葫芦。一口一个,连糖浆带水果,酸甜冷脆,是非常持久的味觉记忆。也是从这串糖葫芦开始,范黎打开了话匣子。

陆苍往日都是听她在台上唱歌,如今第一回听见她说这么多话。她说话的嗓音和唱歌颇为不同,更低沉,更沙哑,少了几分舞台上的空灵,多了一些粘连的无奈。陆苍此时方知,赵旸告诉他的二手故事也有偏差。范黎确实在附近的职专上过学,但去年就已经退学。老家的父母还以为她在学美容美发,等着她回镇上接管家里开的理发店,早点赚钱给她弟买房子结婚。淮平是她住过最大的城市。吉他是自学的,唱歌也是。之前在酒吧也唱过,但是飞哥这里更开心。以后还想去更大的城市唱歌,唱给更多的人听,最好能和乐队一起,但只要能唱歌,怎样都没关系。

她说起很多过去,也展望了更多的未来,却唯独跳过了现在。

陆苍静静听着。那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生,一生都向着自由而去。

他们绕着城市公园走到第二圈,也没有聊起横在他们之间的一切。气温越来越低,两人的手都揣在口袋里,手肘时不时碰在一起。陆苍送范黎到她的出租屋楼下,天上开始飘雪,但楼上夫妻的争吵也一路飘到地面。他们被迫听着那对中年怨偶脏字乱飞的对骂,其间还夹杂着好几门子的风流韵事,一时间都有些尴尬,但尴尬久了也都忍俊不禁。雪下大了,范黎又踮起脚,掸了掸陆苍头发上的雪花,开口想说什么,却再次被楼上尖利的“负心汉去死——”打断。两人相视摇头,都笑着。这回他们在路灯下接吻,夹着雪花的触感:瞬间融化的冰,短暂停留的水。

“我要走了。”范黎说。那对夫妻莫名其妙结束了争吵,这片街区终于重归宁静。

“好。”

“年后就不回来了。”

“去哪里?”

“北方吧——我想去冀城。冀城是不是比淮平冷?”

“冀城冬天有暖气。”陆苍说,“还有很多别的,这里没有的东西。”

范黎深深地注视他良久,末了,轻轻叹息一声。

“陆苍,我是一定要走的。”

“我知道。”陆苍笑了,“我也一定要留下的。”

范黎的告别演出演了三天,四中的期末考试也考了三天。四中对效率的追求有时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周三上午考完,当天就要把分数统计出来,好在第二天上午宣布放假时准时交给学生。周三晚上,蒹白和小艾都各自去朋友家玩了,陆苍却还在加班加点改卷子统分数。

 “半间”的舞台上堆了好几束鲜花,有飞哥送的,也有乐队成员送的。元旦时手拉手庆祝的那两桌人,如今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凑钱做了一条横幅,写着“祝大歌星范黎早日追梦成功”,挂在了店里。飞哥还包了一个大红包,不由分说就塞进了她的琴包里。

“以后成大明星了,也别忘了我们呐。”飞哥联合着乐队说道,“好好唱,一直唱。”

最后这一场,范黎破了例,全程都对着台下的观众演唱,每一首都和他们互动。大家点的歌也唱,自己写的歌也唱,流行、民谣、摇滚、R&B,无所不包,来者不拒。也有观众问收尾要唱什么,大家七嘴八舌提了不少建议,但都被范黎谢绝了。

“最后一首是特别节目,有一位特别观众抽中了点歌名额,到时候由这位观众来决定。”

“哇,范老板又背着我们搞抽奖哦,歌迷伤心咯!”台下有人起哄,范黎只是笑,没有否认。

午夜的钟声敲响,范黎做了个手势让台下安静,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台下自然不知道她打给了谁,也听不清那边说了什么,只是看见她将手机放在了台边,举起话筒说:“最后一首歌有些年头了,年轻的朋友可能有人没有听过,但是有会唱的朋友,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跟着我一起唱,好吗?”

陆苍在Excel页面按下保存,关闭程序,退出到电脑桌面。桌上摊着工作笔记,还有第二天的会议章程。其实以他一贯的速度,并不至于半夜才做完,但他仿佛生怕这一天会结束一样,一直到最后一分钟才关掉了工作文档,将手机举到耳边。

电话那头的声音总是有些失真和模糊,但意外契合着此情此景,斯曲斯人。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曾经与你有的梦

今后要向谁诉说?

“我的妈呀,给我唱哭了!”

“半间”台下,一个花臂大哥抹起了眼泪:“怎么这么会戳人心窝子呢!”

“以歌言志,以乐诉愁,技法了得,技法了得呀!”另一观众推着眼镜说,一边有些嫌弃地避开了花臂大哥涕泪横流的脸。

范黎没有留意这些。纵然有不少观众跟着在唱,她却放弃了互动,将这首歌唱还给虚空中的人。

留下你的祝福

寒夜温暖我

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哥哥?你还没睡吗?怎么灯还开着?”

是蒹白。她一脸迷蒙踱到走廊里,揉着头发,望向客厅桌边的陆苍。

“没事。一会儿就睡了。”陆苍小声说。蒹白点点头,几乎是闭着眼睛摸了回去,恍惚间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音乐声,但那多半是还在做梦。

再回首 恍然如梦

再回首 我心依旧

“是我看错了还是小范流眼泪了?”飞哥在台下和经理嘀咕。

“看错了吧,八成光打的!小范流眼泪,谁信?”经理说。

他们都看着范黎。她仰着头,表情愈发坚定,眼神却愈发柔和。这一年,不管是她,还是点歌的陆苍,都还不能完全理解这首歌的涵义,但能跳跃时间预支来的不止有期待,也有回望。在这个岔路口,他们都不知道拐过弯去会遇见什么,但也只能走下去,必须走下去,走向他们各自选择的旅程。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陆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跟完了最后一句,挂断了这通电话。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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