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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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画家

陆小艾庞大的兴趣圈，除了打球画画等固定爱好，每年都会进进出出不少新项目。那几年淮平有一个轮滑乐园，就建在环湖公园里面，十块钱可以滑一下午。陆小艾撒娇打滚央求着要去，结果真到了场上，连摔了几个屁股墩，在皓皓面前丢尽了面子，立誓从此退出轮坛。

几天后，他从学校美术课上学来了剪纸，立志要成为伟大的民间艺术家，大夏天的在家剪过年用的窗花。艺术家十分勤俭，彩纸要花钱，就自己用红色水彩笔涂了草稿纸。结果折腾一天下来，家里碎纸屑乱飞，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都多出来了红手印。重灾区是蒹白搭在椅背上的白衬衫，为此小艾遭到了极其猛烈的炮火攻击，只好乖乖缴械投降，把窗花都送给了皓皓。

没过多久，他又迷上了玩泥巴。这个倒是玩得有模有样，三天两头拿回来一两个活灵活现的小雕塑，有小兔子小狗小恐龙，也有顶着锯齿状刘海的卡通小人。陆苍看了都让他保存起来，还问他要不要去找个老师专门学。可惜还没来得及走到这一步，小区物业跑来找了小陆业主，说你家孩子把我们花坛的土快掏没了，再这样下去就要罚款。

陆小艾一听自己干了坏事，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做泥人了，劝也劝不动。后来陆苍在少年宫打听到一个少儿美术暑期班，果断掏钱报了名。小艾诚惶诚恐，说兴趣班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哇，而陆苍第八次从锅里铲出凝固成棕黑色的不明物体，一边偏头望着贴在他腿边的小艾。

“算哥哥求你了，你就安心去吧小艾。”陆苍开始用筷子刮粘在锅铲上的固体，“你不是喜欢画画的吗？喜欢就去学吧，以后当个画家挺好的，比当厨师有前途，真的。”

“真哒？”小艾双眼都亮了，“那，等我当了画家，赚了大钱来养你，哥哥！”

陆苍撸起袖子开始刷锅，笑着把小艾赶出了厨房。

于是，暑假伊始，陆小艾就背起小书包，每周一次前往少年宫学画画了。没过两节课，老师给陆苍打了电话。“陆小艾同学的天分还是不错的，很难相信他之前完全没有学过画画，在基础班有点浪费了。我们这边建议他直接跳两个班，从素描A开始学。不过那个班的同学多半是六年级初一的，如果担心融入的问题，也可以从下面的漫画C班开始上，这个班基本上是和他差不多大的。”

陆苍让小艾自己选，小艾选了素描班，很是得意自己可以和六年级学生乃至初中生一起上课。画画他向来专注，能稳稳在画室坐满两个小时，回家了也会主动练习，常常一练就是一整个下午，连吃饭都要人喊才会记得。他跟着班里出了一次写生后，自己捡材料做了一个速写板，隔三岔五就到公园去，到处找地方坐，画到天黑了才收拾起东西回家。

有时陆苍和蒹白也会趁着日落来找他，三人一起绕着公园里的人工湖散步，扯些闲天，走到公园另一个大门出来，正好是热闹的东清河路中段。街头巷尾，小摊小馆五花八门，他们就在其间觅食。淮平是个工业城市，其实不以美食著称，但胜在海纳百川，周边地区的食物多少都能在淮平的餐馆里见到。陆家兄妹都不挑食，见什么吃什么。高档餐厅没进过，路边苍蝇馆子也能寻到宝。他们最爱去百货商场的后巷，那里扎堆开着十几家小店。从东头点一笼灌汤小笼包，旁边再来一碗大肉面，一人要一杯赤豆冰酒酿解暑，西头出口的摊子上又拿一袋刚出炉的梅花糕。唯一不曾光顾的是麻辣烫，因为就算是百毒不侵的陆苍也为那家店的卫生忧心，给蒹白小艾下了禁令。他们两个自然偷偷去吃过，不过入口的也只是叛逆的滋味，吃到第二回就腻了——他们才不会承认是双双拉肚子是麻辣烫的缘故。

皓皓一家在路上撞见过他们。皓皓妈妈拉着陆苍说，怎么能给孩子吃这个呢，我们家皓皓从来不许吃路边摊的，不卫生。陆苍笑得彬彬有礼，将对方的手从自己胳膊肘上扒拉下去，由着小艾胡说八道一通，才补充一句，有些事也只是图个气氛。他们一家走开去，皓皓妈妈还跟皓皓爸爸低语，好像陆小艾暑假突然蹿了个子，比我们皓皓高半个头了，总不能真是垃圾食品的功劳？而皓皓只能眼巴巴看着陆家兄妹的背影暗想，陆小艾和自己再好，终究还是不如亲哥哥亲姐姐，爸爸妈妈为什么只生了自己一个呢？有兄弟姐妹的小孩才是幸福的吧。

陆小艾现在确实幸福着。八月他过生日，陆苍和蒹白送了他一套新画材，虽说不算精致，但总归比草稿纸和旧作业本强多了。他兴冲冲拉着陆苍蒹白在客厅坐下，当即就给他们各画了一张漫画肖像，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了新画材似的，专在公园广场上挑显眼的地方坐下。

到了傍晚，四周开始陆续聚集跳广场舞的人。他原先在湖边和廊桥那边比较多，还是第一次坐在人流中心。天光远在湖面尽头，将人群的喧闹都染成沉金的平静。陆小艾抓住余晖消失前的片刻，匆匆涂了一张速写，凝神的样子，仿佛试图将叽叽喳喳的人声也收进画面。

“小朋友，你在画什么呀？”

说话的是个中年女人，正提着一台录音机寻地方放。她烫着一头卷毛，还染成了棕黄色，只是露出了一节花白的发根。她嗓门很大，一出声便招来了几个姐妹，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她们纷纷围住了陆小艾，要看他手上的画，他也大大方方举起来给她们看。

“呀，这画的不是我们嘛？你看，鞠姐和她的录音机都在嘞！”

“小朋友画得真不错哎！有模有样的哦！”

“这角落里抽烟的是哪个？”

“哎呀这都认不出来，是老王，老王嘛！你看他这弓腰缩背的！我马上就跟王哥讲去，你抽烟给人家画到画里去了咯！”

“小画家，你画我们干什么呀？”

那个叫鞠姐的女人大笑起来：“那肯定是因为我们就挡人家跟前咯，还能是因为这几张老脸长得漂亮啊？”

陆小艾被叫了“小画家”，整张脸都笑开了，说话的音调也甜丝丝的：“因为你们跳舞很开心呀，而且阿姨你们都很美丽！”

“哎呦，还叫‘阿姨’呢，我孙子都要跟你一样大啦！”鞠姐笑道。另外几位抗议了：“你不要‘阿姨’，我们要，我们还风华正茂的年纪呢！”几个人胡乱笑了一通，又拉起陆小艾的手，问他几岁了，学了多久画画，家里大人怎么没跟出来。反正人没到齐，她们也就省了第一支舞，围在那里和陆小艾聊天，又夸他画得好，又说他长得有福相。陆小艾也乐得展示自己，任由她们翻自己的速写本。

“还会画漫画呢！多时髦哦，现在的小孩真的不得了！”

“这两个人像画得蛮好的， 又漂亮，又精神！”

“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姐姐！”陆小艾大声介绍，“我哥哥超级超级厉害，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而且还是最好的老师！我姐姐也很厉害，她会写诗，会修自行车，还在报纸上发过文章呢！”

广场舞阿姨们又不免问起了更多的问题，直到夜色逐渐笼罩了城市，广场上的彩灯开始随着音乐喷泉的节奏变换颜色。“不得了了，我们再不开始，要被小孟老师她们赶超了！小画家，你下次过来，给我们多画几幅好不好？”鞠姐说着，扛起录音机，招了招手，她的舞队队员们自动去广场上排列好了队形。陆小艾欣然应允，高高兴兴收拾起东西回家去，第二天果然又来了。但阿姨们出现时天色将暗，不够画画，陆小艾就和阿姨们又聊了一阵天。第三天，小艾无师自通学会了广场舞，迅速赶超王哥成为了鞠姐舞队的头号男舞者。第四天，鞠姐邀请小艾和她一起领舞，还吸引了隔壁小孟老师队伍的一名成员转投自己门下。

一个星期后，小艾再来广场上，已经在家给所有脸熟的阿姨画好了单人图，一人送了一张，还龙飞凤舞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以专业眼光看，那几幅画自然算不得多么精细，再过两年连陆小艾本人都会嫌它们拿不出手，但那是阿姨们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一个个都万分惊喜，每个人都要拉一拉他的手，捏一捏他的脸蛋。那天陆苍去接小艾，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他在十米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一时竟有些踌躇要不要上前去。小艾眼尖，在阿姨的重围下也一眼看到了陆苍，一声洪亮的 “哥哥”喊出，好几双雪亮的目光刷刷都投在了陆苍的身上。

陆苍看起来很想拔腿就跑，但忍住了，原地向小艾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小艾蹦蹦跳跳奔向陆苍，阿姨们也紧随其后，七嘴八舌寒暄了起来。陆苍完全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小艾倒是得心应手，开始“这是鞠阿姨，这是周阿姨”，又以非常骄傲的口吻，朗诵似的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我的哥哥！”

 “这些都是你说的，最近交的新朋友？”

“是呀！我还学会了跳舞呢！”小艾说着就扭了几下，撞在了陆苍胸口。陆苍趁机默默把小艾拉到自己身前，好像这样就能挡住阿姨们发射来的目光。

其实小艾没有仔细说过家事，但孩子毕竟心眼太实太单纯，话说一半，就足够精明的阿姨们猜出他们家的情况了。她们看向陆苍的眼光，有好奇，有赞叹，也有同情和惋惜，而那些都是陆苍避之不及的东西。他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逃离了阿姨们的包围，回家后又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小艾本来在详细讲述他和阿姨们的相识过程，分析了他给每个阿姨作画的思路，还展示了被铅笔磨得黑乎乎的手指。然而话没说完，他便停下了，仔细观察了一下陆苍的表情，小心翼翼问道：“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阿姨交朋友哇？”

“嗯？”陆苍回过神来，撞上了小艾试探的目光。小艾正睁圆了眼睛，安安静静看着他，手伸出来想揪住陆苍的袖子，但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又揉了揉鼻子。陆苍其实有点怕看到小艾露出这种神情。那和蒹白的试探不同——蒹白像是随时准备遭到全世界的否定，已经习惯从打碎的自我中拼出新身，而只要得到一个她认定的人支持，就足以满血复活，不在意曾经破碎多少次。而小艾呢？永远乐观，永远开朗的陆小艾，向来就没把全世界的不满放在眼里，他的心只为爱敞开大门。但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爱于他也是武器，只要有一个人转动钥匙，那扇大门就会连同他的世界一起颓圮成尘。

“哥哥，我和阿姨跳舞，给她们画画，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小艾又问了一遍，黑黑的手指还在裤子上摩擦。

陆苍拉过他的小手，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我没有因为这个不高兴，”他苦笑了一下，“有很多让我不高兴的事，但都不会是因为你，知道吗？小艾，你有最了不起的天分，给身边每一个人都带来快乐。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让自己快乐，如果跳舞和画画都让你快乐，就不用考虑别人的看法，好吗？我的看法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

小艾摇着陆苍的手：“哥哥，你真好！我真的超级爱你的！”

陆苍这回笑得很甜，摸了摸小艾的头。

“我真的可以继续和阿姨玩吧？”

“当然。”

“不用考虑你的看法？”

“你自己的时间怎么安排，应该已经可以自己做主了。”

“那也就是说，我可以代你去周阿姨的相亲角相亲吗？”小艾突然亢奋了。

陆苍哽了一下。“……这件事上还是考虑一下我的看法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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