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折号
日后陆蒹白回忆起高三这一年,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似乎夜色也沉沉混入了教室里流通不畅的空气。嗡嗡作响的日光灯下,挨挨挤挤的书写声集中为一种盛大而虚无的编码,将重复事件的细节都抹成马赛克的模样。摘下近视眼镜看模糊的世界努力聚焦,就像脱离高考后再回望学年。即使翻开蒹白的日记,也仅仅能窥见当时一隅。
她的日记从暑假补课开始后就很难找到时间写。等到国庆时陆苍回到淮平,她才有机会借着缩短的假期记上几笔。
“10月4日
“今天就回去上课。Again,我们都知道,假多放几天大家统统考不上大学啦。
“困。恨。想死——
“10月16日
“困——————
“10月19日
“困————————
“10月24日
“困——
“后天又要月考。做梦都在掀了四中出题组。
“11月1日
“困得想离开这个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缺觉的缘故,额头下巴上都在爆痘。去年我还为了从来不长痘自鸣得意呢!这下好了,大家平等上月球吧。希望我的脸不要变成陨石坑。
“今天家长会,没有晚自习。如获大赦。不过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赦免不过是另一种刑罚吧。其实哥哥不怎么去我的家长会,他去小艾的多——以前小艾经常搞出点匪夷所思的事情,老师会专门叫家长。但今天他还是去了。我其实很好奇哥哥参加家长会的心态,但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据我的观察,比起自己做班主任主持家长会,他稍微更喜欢作为家长去参加家长会,但这个‘稍微’也只是相对而言。
“高一高二在搞万圣节party,往年我们也弄过,但不是每个班都有,要看班主任是否将洋节视如洪水猛兽。小艾他们班很不凑巧,摊上了这么一位老古董。我听他说,他们英语老师本来都安排好了,两个班一起用今天班会课搞活动,但班主任临时插了一脚,把班会改成讲卷子了,并且花了二十分钟训话。
“我问小艾训什么话,结果他说他溜到隔壁班去雕南瓜灯了,说到这里还真从书包里翻出一个血盆大口的南瓜来。不得不承认那南瓜雕得比电视上的漂亮,如果放上蜡烛一定很浪漫。但小艾晚上就给它蒸了。
“我和哥哥都觉得很可惜,可小艾说反正都拍过照了,不吃会坏,干脆加个菜比放那儿长霉强。想要的话,以后他可以拿别的材料再做一批。
“他到底哪来的精力搞这么多事情啊???
“我写下段话的时候,他正在组装一个东西,目前还看不出是什么,只知道是木头做的,木屑飞了满桌。动静挺大,但我反正不想学了,写写日记好了。只是已经没什么热情思考人生描述幻想,流水账is already too much brainwork.
“卷子做太多,现在写这几段都手痛。
“11月8日
“昨天立冬了!
“淮平的秋天总是这样短,夏天拖拖拉拉不肯收尾,冬天又常常来得太急。已经有人换了冬季校服,但还有人穿着短袖——比如小艾。
“今晚见了晨清。她约我去大阶梯教室晚自习,结果我们谁也没学多少,光顾着写纸条聊天和闷笑。后来我们溜出去到小卖部去买了烤肠,翘掉了最后一节自习,爬到了实验楼的屋顶上,但是没有星星可看,只有大片的紫云。
“晨清揣了MP4来,我们一人一只耳机听歌。其实我们的音乐品位并不相似,但反正今天听的都是些老歌,就在屋顶上合唱。后来有一对小情侣上来约会,他们占据了对角线的角落,依偎着,说些我们听不见的话。晨清认识他们,好像是六班的,据说被老师拆过几次,但都没有分,只是转入了地下。我们没有和他们搭话,只是继续唱我们的,但我隐约看见他们跟着歌的节奏摇晃了几下。
“真好。
“即使不是高三,我其实也没有恋爱的想法,but except, maybe
“Teddy也要上大学了。他现在读十三年级,要考一种叫A-Level的考试,并且只用考三门。不过Teddy说他选了四门,因此每天也有很多课业要忙。不过他依然有空每周去游泳、射箭、参加乐团排练,而且每周都给我写邮件。我差不多一个月才能回他一封,尽管每一封我都会尽量写得很长。今年我们手写信的频率大幅下降,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频繁花上五六个小时来写一封信。初中的时候我还不太会用电脑,但现在打字的速度已经远超手写了。纵然手书浪漫很多,但我现在只渴盼着能在喘不过气的复习间隙用最快的速度将最多的灵魂吐露给对方。
“我们也四年多没见面了。
“之前四中有暑期去英国游学的名额,但那实在是太贵了,几乎是哥哥小半年的工资,杀了我也不可能开这个口。
“11月30日
“好困————————
“12月5日
“再做一套数学卷子我真的会杀人。
“12月6日
“再做一套文综我真的会将出题人的脑浆搅拌成奶昔喝了。
“今天一晚上用掉两支笔芯。笔芯厂,祝你财源广进。
“12月14日
“隔壁理科班空了一小半。都去省城参加竞赛和自招了。文科生没有那么多比赛可以参加,也没有保送的名额。有名校来和四中合作的考查项目,基本上都只是拼硬成绩了。
“好困。我的脑细胞正在因为睡眠不告而别而纷纷离我而去。
“哥哥问我为什么不多睡一点,天啊,我觉得他这种保送生是真没法理解不是所有人都长了他那种脑子的。
“当然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逼着大多数人这样拼死拼活。
“12月22日
“不是说2012是世界末日吗,能不能提前来一年,不想上这个破学了——
“12月31日
“好哇,连元旦假都要砍掉一半。不过终于可以睡一天懒觉了,我明天中午前起床都是对不起自己。
“今年是‘小’元旦,没有文艺汇演,每个班自己热闹一下算了。当然这没有初三和高三的份,可初三那年至少还有一个班级聚会,而今年则是硬生生上了三节课才放我们去合唱。有至少五个班选的曲目是《送别》,跑了那么多趟长亭外古道边,我已经一点哀伤都没有了,只剩下滑稽。
“小学毕业的时候,他们也唱了《送别》。这首歌还是适合小孩子唱,在他们不懂离别的时候。
“今天候场时听到了不少八卦。我平日里并不会关心这些,但有人就在耳边叽叽喳喳半个小时不停歇,实在很难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除了谁和谁又谈恋爱了这种无趣话题,倒是有人提了一句,有几个老师争公派留学的名额,互相把老底都揭了。我听哥哥说过这个公派留学的项目,全市只有四中的老师有这个机会,能去澳大利亚待一段时间。好像有短期的,也可以半自费去读在职研究生。其实上学期就有开放申请了,既然哥哥提了,我觉得他其实是想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好像没把申请递上去,改申了冀城的那个访学项目。
“我当然觉得哥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知道他只是去冀城时,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还是松了一口气。陆蒹白,你真的很自私欸。
“如果没有哥哥这根定海神针在,我和小艾的高中生涯大概早就鸡飞狗跳无法收场了。真那样我肯定活不过高三。
“唉,哥哥如果没有我们,现在都读完博了,说不定已经在哪个大学当讲师,而不是对着狗都嫌的高中生讲孟德尔。
“哥哥和小艾今晚都不在家。哥哥去‘半间’了,还是和赵旸林霖老师一起。自从哥哥调到高中部,他们平时就见得少了,但每年年底都会找时间聚一聚,隔三岔五也会吃顿饭什么的。‘半间’现在大变样了,飞哥还真的用了小艾设计的新logo,里面的装修也比之前静雅了很多,还开了一个博客来宣传。我还给他们写了不少稿子,拍了不少照片。飞哥给稿费比报社大方多了。
“小艾跟皓皓出去看电影了。皓皓妈原先一直挺温柔的,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转了性。都已经十一月了,她还因为皓皓没考上四中的事,在小区里扯着嗓子骂了他一顿,我们想不听都不行。小艾下楼去劝,她连小艾都训,后来还是哥哥下去了才消停。那天晚上皓皓来我们家睡的。他现在也是个敦实的小伙子了,但那样垂头丧气的模样,让他整个人都缩了一圈。虽然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性格单薄又有点无趣的小男生,不明白小艾为什么能和他这么好,但没有人应该那样被骂。
“皓皓爸似乎完全不管他。那天我在楼上看见了,皓皓妈叫骂时他就在窗口抽烟,一根接一根,但脸上是全然的冷漠。皓皓跟我们说,他爸他妈互相都怀疑对方在外面有了人,吵完了也不肯对质,就拿他撒气。
“小时候我还羡慕过他们三口之家的和睦,没想到也会有今天。不过他们吵归吵,好像又全然没有离婚的意思。原先我总觉得陆思思已经是失败婚姻的典例,现在竟然也能理解她一些了。过不下去就不过了,总比这样拖着硬过日子强。和互相猜忌憎恶的人生活在一起怕不是更可怕的悲剧。
“不过说到这里,又想起有一则八卦说高二年级的季老师暑假竟然把”
蒹白这句话写到一半,手机突然在书包里疯狂振动。她翻找了半天才把它掏出来,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不禁高高挑起眉毛,又瞪大了眼睛。
第一通来电没来得及接,自己挂断了。蒹白正考虑要不要回拨过去,第二通又打了过来。机身在手里乱跳,震得她手指发麻。
“喂?阿敏姐姐?”
回应她的是刺耳的鸣笛声。
“蒹白!太好了你接电话了……”阿敏的声音断断续续,“你能不能……马上来一趟人民医院?我在救护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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