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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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本章涉及自然流产的情节和较为细致的描写。

亲骨肉

年末，淮平也难免有地方堵车。蒹白在小区门口等了五分钟没打到车，索性飞奔了一公里多，才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打到车后，蒹白给阿敏打个了电话，但没人接。好在医院和陆家都在同一个区域，车开到医院门口，阿敏终于来了短信，告诉蒹白去三楼找她。

蒹白丢了一张十块给司机，没要找零就直接跑上了三楼。大厅人不算多，但有不少大着肚子的孕妇走来走去，蒹白定睛一看，才注意到妇产科的牌子。走廊的椅子上，阿敏小猫似的蜷缩在一角，歪靠着椅背。一名护士正在和她说话。

“……观察一下，一会家属来了开单子办住院就可以了。”蒹白刚好听见这一句。那护士见她走到跟前，便问道：“你是家属？衣服带了吗？”

“衣服？”蒹白疑惑，打量了一下阿敏，发现她光着腿，黑白纹理的大衣底端和裙摆上都沾了血，灰色高筒靴上也染了血渍。旁边的座位上放了一团白色织物，叠得很整齐，但仔细看也能看出折叠进去的血迹——那是阿敏本来穿着的加绒长袜。

“我忘说了。”阿敏有气无力道，有些避开蒹白的目光。

“哎呀，也没事，一会找一套病号服给你。”小护士说，“家属陪一下吧，去住院部办手续。”

阿敏半闭着眼睛点头。蒹白懵了，抓住小护士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血？”

小护士估计看蒹白年龄不大，挺有耐心地解释道：“出血是正常的，做过检查了，八周这个时候自然流产是很常见的，能自己排出去的话就不用手术。不用太害怕。你们先去办住院，观察一晚上，如果有肚子痛，或者出血很多，就告诉我们。”

蒹白迅速反应了一下，问道：“我一个人去，还是一起去？需要用轮椅吗？”

“我能走。”阿敏低声说，撑着椅背慢慢站了起来。蒹白扶住她，听护士又重复了一遍办手续流程，两人缓缓往住院部的方向移动。蒹白鲜少和阿敏有肢体接触，眼下对方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蒹白才发觉原来阿敏这么纤弱，比自己的骨架小了一圈。也是此刻，阿敏才意识到，原来小她九岁的蒹白现在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阿敏身上的香水味和医院的气味混在一起钻进蒹白的鼻子，那让她觉得陌生。记忆中的表姐常常带着舒肤佳香皂的味道，因为陆霏霏只允许用那玩意洗澡，不让他们买花里胡哨的沐浴露，也不让阿敏化妆。但现在，即使脸色苍白出现在医院，阿敏也精致得像个洋娃娃，即使晕开的眼线也像精心设计过的妆容。而蒹白呢，那两条清瘦的少女的手臂竟然也有如此坚定的力量，稳稳托住了摇摇欲坠的阿敏。两个人都觉得好像从未认识过对方。

蒹白选择先不问问题，只是摸了摸阿敏的外套，感受了一下质地。阿敏苦笑：“这还是香奈儿的千鸟格呢，今年的新款，现在估计洗不出来了。”

哦，所以那条QQ空间动态是在说这个。蒹白隐约回忆起圣诞节时，阿敏发了一条“说说”，大意是老公很有心，生活很甜蜜，配图便是这套衣服。当时她还礼节性点了个赞，并没留意评论区都在“哇”什么。蒹白不了解时尚品牌，但香奈儿还是听说过的，知道这一身可能比她所有衣服加起来都贵，也难怪这么冷的天阿敏也要穿出门。

出了电梯就是大门，肆虐的冷风打着卷灌进来。蒹白三下五除二把羽绒服脱了，围在了阿敏身上，遮住了她冻得发青的双腿。两人到了住院部，按照护士的指示办好了一系列手续，将阿敏又移到了病房。一切办定之后，蒹白在阿敏床边坐下，又问清了她现在确无大碍，这才问道：“姐夫呢？”

“出差了，在省城。”

“那姨妈呢？”

“我妈单位年终结算，每年都这个时候最忙。我爸也是。”

蒹白“哦”了一声，没说别的。阿敏倒是问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打电话？”

蒹白拿出了手机：“那你要给他们打吗？”

阿敏闭上眼睛。“不要。先别跟他们说。”

她又重新将眼睛睁开，拆散了精心盘过的头发，那些发卷都疲倦地摊开在枕头上。“他们不知道我怀孕。”她接着说，“其实本来也是打算要的，我妈，他妈，都催了好几年了。唉，我妈知道肯定要骂死我了，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这又不是你的问题，别人凭什么说你？”蒹白说，“刚刚那个护士不是也说了吗，八周左右流产是很正常的现象。刚你换衣服时我上网查了，自然流产概率高达15%-25%，这根本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如果姨妈要因为这个说你，那只能说明她自己不讲理。”

“我妈你还不知道吗？我做什么都没办法让她满意……学习比不过人家，工作比不过人家，老公比不过人家，就连生孩子都比不过她同事的女儿。”

“那非要比这个的话，你让姨妈跟我比啊，”蒹白安慰道，挤出一个笑来，“我反正不生孩子。”

阿敏也笑，摇了摇头。“你才多大，结婚生孩子都还早呢，现在也不能说死。但我也不建议你结婚太早，多玩几年挺好的。你喜欢什么样的？”

蒹白也摇头，依然笑着，但语气很坚定：“我很确定，我是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的，但是今天不是讨论我。你感觉怎么样？”

阿敏说还好。“一开始真是吓死我了，我本来就在小区楼下，打算去逛商场，结果突然一下出了好多血，路上一个阿姨帮我打的120。医生检查了说胎停了，这种都是保不住的，让我吃了药，说顺利的话今晚就能自然流产掉。你说，我要是一会儿就流掉了，是不是可以直接回家啊？这样就不用告诉我妈我老公了。”

蒹白说：“你不想告诉他们可以不说，换了我估计也不会想告诉他们。但我觉得，如果你是在小区楼下被救护车拉走，姨妈迟早会知道的。以她的性子，不如早点告诉她来得好。”

阿敏又苦笑：“给个痛快是吧？倒是也有道理。”

一时蒹白的手机响了，是陆家的座机。蒹白问阿敏能不能告诉陆苍小艾，阿敏点了头，于是蒹白站起来去门口接电话了。通话时间不长，阿敏只看得见蒹白半边脸，隐约听见她说了几次“不用”，就见她回来了。蒹白说兄弟俩本来打算过来，她没让，叫他们自己在家跨年。阿敏这才想起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已经过了十一点，离2011也只有不到一小时了。

“姨妈也快下班了吧。要给她打电话吗？”

阿敏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等吧。”

蒹白也没有劝，只是说：“好，我陪着你。”

她们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虽然是表姐妹，还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但两人都没有真正面对面深入交谈过。一个觉得对方太小脾气太怪，一个觉得对方太疏远太软弱。诚然，如今她们依然算不上投缘，有些话题也只是硬聊，但这都好像是她们第一次真正看清对方在“亲戚”这层外壳之下的样子。阿敏聊了她的婚后生活和新的社交圈子，蒹白也说起她之前在电视台实习的见闻。话题又转回十年前。

“你刚来我家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担心。”阿敏说，“担心我妈会更喜欢你。”

蒹白难以置信，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你别笑，我说真的。我妈总是说我是软骨头，没骨气，说你虽然年纪小，但心气很高，又能说会道的。但她那个性格，我要对她讲骨气，那她就要发脾气了。蒹白，我真挺羡慕你的，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那是陆小艾。”蒹白微笑，“我还是害怕很多东西的。但可能我比较会装吧，假装不怕，有时候装着装着就真不怕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些，那时候什么也不懂，考大学也是我爸给我填的志愿。”阿敏叹息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会计，但是真的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上大学，稀里糊涂结婚，稀里糊涂怀孕。这次流掉也是好事，生孩子我不想再稀里糊涂一次了。你看，我也不难过。等我真正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了，孩子也会幸福一点。”

“那，让你的孩子比我们成长得幸福就好。”蒹白说。阿敏的笑容有些哀伤，但还是“嗯”了一声。

她们在医院里跨了年。说热闹也热闹，说冷清也冷清，周围来来往往很多人，都在为了不同的苦涩和希望奔忙。隔壁房间有产妇在零点顺利分娩，引来不少人庆贺，消息很快传遍一层楼。蒹白带了手机充电线来，本来说给她们两个的手机轮流充电，结果阿敏用的是iPhone 4，病房里也没有其他人用苹果手机，借不到线，只能开了飞行模式省电。期间陆霏霏还来过一条短信，但是群发的新年祝福。阿敏几次犹豫着打开拨号页面，又重新关掉了，只是继续和蒹白找话说。

凌晨三点半，蒹白开始打瞌睡，阿敏这时小声“啊”了一下，说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又开始有些慌乱。蒹白立刻按下呼叫按钮，迅速把阿敏扶了起来：“快快快，去卫生间！”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阿敏病号服的裤子已经湿透，羊水和血水一起涌出，让她呆立在原地。所幸蒹白还记得医生嘱咐的话，也还记得阿敏说过要做胚胎检查，她抄起医生之前给的便盆和量杯，几乎是把阿敏扛到了病房的卫生间里。阿敏和在救护车上一样手足无措，什么都反应不过来，蒹白只能硬着头皮，一边提醒阿敏医生的嘱咐，一边上手去帮忙。手忙脚乱一阵后，医生终于来了，接过了现场的处理。见蒹白满手是血，捧着那个量杯，夸了一句：

“小姑娘蛮镇定的嘛，这组织样本收集得真好。以后考不考虑干这行啊？”

蒹白想擦汗，但腾不出手，也不敢耸肩，就直愣愣地说：“我学文科的。”而后补了一句：“现在怎么样了？需要我做什么？”

医生让她去洗手，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他们给阿敏打了缩宫素，解释说这是要让孕囊快点排出来，又催促阿敏不能躺着，要来回走动才行。阿敏开始痛到站不住，浑身发抖发冷，只能狠狠抓着蒹白的胳膊勉强挪动。好在这个过程并不漫长，而这次阿敏自己也有了经验，结束得很快。再次检查后确认没有残留物了，他们给阿敏新拿了一套病号服，让她躺回了床上，并且恭喜她一切都很顺利，休息一晚上，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第二天就可以回家了。

阿敏虚脱一样躺着那里，听完这些，终于崩溃大哭。她呜呜咽咽的听不清说什么，但喊了两句清楚的。

一句是“我的孩子”，一句是“我想我妈”。

蒹白用阿敏的手机给陆霏霏打了电话，又用自己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

陆霏霏赶到的时候，阿敏已经睡着了。蒹白准备了好一番腹稿，准备应对炮轰，没想到陆霏霏一句话没说，眼圈先红了，望着阿敏簌簌流泪：“傻孩子，怎么能不告诉妈妈呢？”又拿起女儿的手反复摩挲。

这猝不及防的温情让蒹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很想说“还不都是你逼她成这样的”，但忍住了。陆霏霏温情了几分钟，像是想起蒹白来了，问道：“你一直在这陪她？倒也是不容易。但你怎么也没想起来告诉我，或者你姐夫呢？”

“阿敏姐姐打给我了，所以我过来了。我尊重她的意见，毕竟这是她的选择。”蒹白说，把准备的那一段话还是删减了大半，“姨妈，她已经很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责怪她了。”

“她觉得我会怪她？”陆霏霏倒像是吃了一惊，“她为什么觉得我会怪她？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摊上这种事！我女儿的健康快乐当然才是最重要的。倒是你，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你姐姐任性你也跟着任性啊？哦，孩子没了，就一个表妹在这，爸妈丈夫都不在，造成什么后果你担得了吗？”

蒹白怒从中来，想质问她到底造成什么后果了，又想起阿敏的慌乱和眼泪，想起陆霏霏刚才说“我女儿的健康快乐最重要”，最终只剩下冷笑，满腹荒唐的凄凉。

陆霏霏还要说什么，但阿敏已经听见动静醒了，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妈”。陆霏霏立刻有了一堆嘘寒问暖的话要说，但阿敏只回答了前几个问题，就打断了她：“今晚真的麻烦蒹白了。妈，你不要怪她，是我让她别告诉别人的。”

陆霏霏不解，即使阿敏说她还没有准备好当母亲。不得已，阿敏将蒹白之前说的那套数据报了出来，说自然流产的概率高达20%，五个人里就有一个，这居然让陆霏霏消停了下来，暂时不再追问别的了，甚至问了蒹白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可以去买。

蒹白谢绝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阿敏内疚道：“你的羽绒服也搞脏了，还是白色的，这怎么办？”

“没关系，洗洗还能穿。”蒹白摆摆手，“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蒹白……”阿敏叫住她，但纠结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只道了一句谢。她也没让陆霏霏送，独自下楼，穿过庭院，出了医院大门。

天还远没有要亮的迹象，只有一弯残月，流云飞过，时隐时现。医院这条街上没有刺眼的树灯，只有昏黄的街灯掩映着树影。新年的第一天，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更多人只是活着。

蒹白在路口樟树下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陆苍和小艾果然都来接她了。小艾看见她的模样，二话不说先上来抱住了她，也不管她说身上有血，脏。现在小艾比她高十几公分，足够将她整个人包裹住，而彻骨的疲惫终于安心翻涌上来，漫延到全身。

陆苍在近旁看着她，眼中有足够的温柔和心痛，但又没有泛滥到令人无所适从。蒹白被小艾抱着摇晃了几下，脑子也摇慢了，望着陆苍好一会，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哥哥，你见过八周的胚胎吗？”

陆苍说没有。

“我见到了。只有豌豆那么大，还没有长成人形。阿敏姐姐都没有看到它。我亲手放进量杯里的。” 蒹白慢慢说道，思忖了片刻，像是想说什么别的，但是开口的瞬间忘了。于是她最后说道：“我想要一件新羽绒服。”

“好。”陆苍说，“买新的。”

“要好看的。”

“行。你自己挑。”

蒹白终于笑了，任由小艾拖着她到路边去打车。等他们回到小区楼下，蒹白已经在车上囫囵睡了一觉，想起了之前忘掉的话。

“哥哥，小艾，新年快乐！我们又过了一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