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剧
“检查:
“上周五,是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夏日,这一天万物复苏,万物生长,悦耳的鸟鸣环绕着大片的绿茵,动听的歌声萦绕着美丽的校园,这是生机盎然的一天,这是意义深刻的一天,这是——”
“说重点!你写作文呐?”老何,纵然已经当了十几年班主任,还是会气到嗓子发哑。讲台上,比他足足高一头的陆小艾捏着几张折痕整齐的稿纸,有些茫然地中断了念白。
“给我好好说,跳过前面的,直接说,上周五干嘛去了?”
陆小艾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检查稿,嘟囔了一句“好多排比句呢,真的浪费了”,哗啦啦翻到下一页,继续念道:“上周五,我请假去参加了我姐姐的毕业典礼暨成人礼,这是四中每年最盛大的活动之一,承载着万千学子的希望和梦想,是一场对理想和青春的献礼,一曲对勤劳和耕耘的赞歌——”
班里已经开始有强行压下去的笑声,断断续续的,病毒一样传播到每一排。老何用保温杯敲着桌子,大喊安静,表情更扭曲了。
“你跟谁请假了?”
“跟你说的呀,何老师!”陆小艾异常无辜,一双大眼睛能清澈地映出老何自己的影子,“上周一我就问了,周五上午我能不能请个假,你问我:‘你自己觉得合理吗?’,我说:‘我觉得很合理啊’,你说:‘那你请一个试试看’,这不是同意了吗?”
老何眦目,一时间竟分不清陆小艾是装傻还是真听不懂好赖话,最终大手一挥,喝道:“这也不是重点!你当着全班同学面说清楚,你到底去干嘛了?”
有同学在台下小声嘀咕:“也不是陆小艾的错吧,怎么就让他在这做检查?”
另外有同学低声回应道:“不懂了吧,这次闹得太离谱了,老何杀鸡儆猴呢。”
陆小艾清了清嗓子,接着念道:“——在这个阳光普照、意气风发的日子里,我的姐姐,一名优秀的高三学子,终于毕业了!我和姐姐从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自然不能缺席这样重要的场合。于是,上周五的早上,我来到班级后,特意整理了仪容仪表,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走向了四中的礼堂……”
三天前。
陆小艾破例穿上了全套的夏季校服,不仅将衬衫下摆都掖进了校服裤里,还打上了配套的领带——尽管他并不太会系,是用红领巾的系法圈在衣领上的,但好在领带是黑色,整体效果也不突兀。之前蒹白下定了决心要盛装打扮一番,但自己又对化妆这项业务很生疏,家里的弟弟就成了现成的实验品。蒹白在小艾脸上修了眉毛、画了眼线、打了眼影、涂了口红,练了全套的妆容。虽然小艾出门前已经洗掉了妆,但两道新修的剑眉更加衬得一对笑眼灿若辰星。平日里,长辈见了陆小艾也会称赞一句小帅哥,但这天倒是真有不少路人频频回头看他。
小艾借着宣传栏的玻璃照了照,也觉得自己今天确实帅气逼人,更加挺直了身板,快步往礼堂去了。路过东门,也看见陆陆续续有家长停了车进来。蒹白已经跟着其他高三生先进了礼堂,陆苍也用不着引路,因此小艾就主动站在四中东门和礼堂中间的小路上,热情地招呼各位搞不清方向的家长,给他们指引到该去的入口。没过一会,就有一个高三的老师过来,上下打量了小艾几眼,问:“你几班的?”
“十二班的。”小艾说。
高三老师点了点头,从衣兜里拿出一张A4大小的纸张塞进他手里:“别弄丢了,也别乱跑,你就负责这一块就行。”
小艾接过来,发现那是典礼的流程表和座位分布图。他往西门和正门的方向眺望,果然也看见几个穿校服的身影在路口站得笔直,都是高个挺拔的男生。老师多半是把他当成了高三各班派出的志愿者,但反正将错就错了,他也乐得来点举手之劳,把东门进来的家长都服务好。
临近十点,家长也来得差不多了,小艾最后给两对结伴来的夫妻指了路,带他们走到了最近的入口,在门口又寒暄了几句,送他们进去。与此同时,两个高三生从礼堂里挤了出来,和陆小艾擦肩而过。
他闻到了一股很明显的香味,像雨后树木的味道,又有一点点的苦。
小艾好奇地转身望过去,只见两个男生的背影,他们正往食堂旁边的竹林里跑去。两人贴得很近,看不真切,但小艾隐约觉着这两个人是拉着手的。
方才那位高三老师又过来了,小艾便又转了个方向,跟着老师走了。那两人已经跑进了竹林,其中一个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那个学弟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们?”
另一个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学弟?”
“直觉。”第一个说道,“高三的没那种劲儿了。”
“就你直觉多。你别不是看人家长得帅才想要多看几眼的吧?”
第一个“哼”了一声:“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先别管那么多了,还有事要做。”
那位高三老师似乎很暴躁的样子,一直絮絮叨叨,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听得小艾云里雾里,只听出典礼的环节很多,每个环节都做了繁复的准备。几个引路的志愿者很快都聚在了礼堂外,陆小艾自来熟,挨个叫了声哥,也就这么自然而然混在了队伍里,听老师布置新的任务。老师让他们先进礼堂,在舞台侧边的角落里坐着,等主持人的信号,在颁奖的环节上去帮忙端奖杯。几位志愿者都多少几分无措,小艾悄悄问之前为什么不提前排练好,得到的回答是根本没有人有时间,连主持人都是从高一临时拽来的。
陆苍早就在礼堂坐下了,远远看见小艾跟着几个高三生从侧门溜到了舞台侧边,着实有一点惊讶,但感觉也确实是小艾能干得出来的事,就没去管他。蒹白反正混在一千多个毕业生里,毫无顾忌拿出手机开始聊天。她正和陶晨清一起吐槽这场典礼不亚于现行教育体系下一场盛大的诈骗,完全没有留意到舞台角落里的小艾正在拼命给她使眼色。
漫长的致辞环节开始了。校长致辞就说了足足二十分钟。淮平的五月已经动辄上三十度,偏偏空调又坏了,礼堂里空气不流通,一千多人的闷热蒸腾在一起,仿佛一锅庞杂的山芋,有人蒸熟了是红薯,有人是白薯,还有人成了紫薯。陆小艾本来就怕热,又窝在角落里,已经解开了两颗纽扣,开始用领带扇风。
第二个环节是嘉宾致辞,本来四中今年请了两名嘉宾,一位是作协的汪老师,曾经被蒹白形容成旺仔的那位,另一位就是常永。而常永答应了陆苍尽量避开和蒹白小艾见面,干脆把行程改到了毕业典礼之后,因此第二位嘉宾致辞的部分就改为了教师代表致辞。这个活派给了高三实验班的一位班主任,小艾不认识,只祈求着他能讲快点。
谁曾想,这位确实没讲多少,因为突然有人从礼堂后部蹿到了舞台前,硬生生爬到了舞台上,掰过麦克风尖叫道:“你这个老变态——!”
很快,一些放在电视剧上都嫌狗血的婚外恋四角故事就被嚷得整个礼堂都知道了。来宾很多都带了相机,还有的人有拍照手机,此刻都纷纷拿出来记录。很快有强壮的男老师上台把闹事的人带走了,但闹剧已成,整个礼堂都乱哄哄的,再也没人关心致辞的内容了。陆小艾平日里爱凑热闹,这下倒是严肃起来,“噌”地站起身开始环顾四周,发现礼堂最远的出口门开了,门边挤进来两个身影,虽然依旧看不太清,但他很确定就是之前那两个跑去竹林的男生。
他们只在门口待了一会,一个对另一个说了什么,矮一些的那个就离开了,高一些的那个,神不知鬼不觉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一团混乱中,频频有人路过舞台上的麦克风。陆小艾听见了“谁把人放进来的”“快进行下一个环节”“让大家不要拍了”,还有一些没能及时刹车的脏话。他迅速猫上舞台,把演讲台的麦克风关了,又迅速跳了下来。
这时主持人强行镇定的声音响起:“下面让我们进行学生代表致辞,这位同学是我们理科实验班的优秀代表,文能做文章,理能参竞赛,为我们四中拿下了物理竞赛的金牌和化学竞赛的银牌,还有……”
那位带志愿者的高三老师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满头大汗,头发都一根一根粘在了额上,说起话来跟开了倍速似的,舌头都快飞打结了。
“快快快,学生代表不见了,怎么搞哟!你们谁有发言稿?没有?怎么搞的!那个谁,你,对,就你,你去替一下,随便讲点什么,我看你嘴皮子蛮利索的,快去快去!”
陆小艾突然被推上了台,和主持人面面相觑。两个人同时用口型喊道:“怎么是你?”
原来“高一临时拉来的”主持人就是他去年谈过两个星期的前女友。那姑娘倒也是心大的,被小艾这么一吓,倒反而不慌了,缓过去最初几秒的震惊,直接改口道:“让我们欢迎学生代表陆小艾致辞!”
台下的陆苍和蒹白都懵了:陆小艾?怎么会是小艾?
小艾接过话筒,望着台下乌泱泱几千人,灵机一动道:“大家今天都是来见证大场面的,经此一役,相信大家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也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那么区区高考,也不在话下了。我也没有什么资格代表全体高三同学,那么就祝大家都劳有所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每个人都能取得理想的成绩!”
“当时不是挺会说的吗?怎么现在让你写检查就满口跑火车了?”老何戳着讲台上的报纸,“都上淮平晚报了!上市民论坛了!你很光荣是不是?”
小艾点头:“报纸上还说我救场很成功呢!”
台下爆笑。老何几欲晕厥:“让你反思,不是让你得意的!”
“好的,我深切反思,”陆小艾的声音总是听着很真诚的,“这一次惨痛的经历,让我深深地意识到,做人不能太高调,也不应该喧宾夺主。我这样做,不仅愧对了四中对我的栽培和教育,也对不起我的姐姐,没有给她一个完美的毕业典礼,虽然我觉得这件事其他的当事人也有那么一点点问题……”
其实那天,典礼后来的环节都草草结束了,取消了毕业生分批次上台和校长握手的部分,最后的千人大合影也改为了用每个班的合照P一张出来。陆苍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小艾,按着他给闻讯而来的老何道歉。小艾保证一定写检查,下周班会课全班朗读,加上陆苍破天荒开口求了情,老何这才放小艾待在了外面,只是勒令他下午必须回班上课。
蒹白倒是慢悠悠晃了出来,脸上还挂着笑。
小艾见了蒹白反倒有些赧然:“姐,对不起,我好像毁了你的大日子。”
蒹白笑得更灿烂了:“没有啊,我觉得这一天可太精彩了。本来我也没有指望借着今天做什么,要是区区一个高中毕业典礼能成我的人生高光,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太平庸了点?”
“我怎么感觉你在讽刺我?”小艾眯起了眼睛,审视着蒹白。
蒹白不动声色,也不回应,转头挽着陆苍拍照去了。
蒹白的成人礼就这样在一场闹剧中收尾。小艾写检查,有一大半倒是真心觉得对不起蒹白,但蒹白拍到了美丽的照片,和家人朋友都合了影,已经心满意足,光速回归到高考生的备战状态中去了。
陆苍对小艾能卷进风暴中心也只是啧啧称奇,但还是教育了小艾一通,以后不能这么气他们何老师,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学校闹了这么大的丑闻,肯定有人要背一些不属于自己的锅,你们老何说不定就要背其中一顶,让你写个检查已经是人家讲道理了。
小艾自觉检查写得非常认真,但老何还是气了个七窍生烟,最后挥挥手算了,把班会改成了数学堂测。
报纸和论坛对四中毕业典礼的混乱已经报道了好几天。那天闹剧发生时,四中官方微博提前设置的定时宣传稿件已经发出,和市民论坛实时热帖“四中毕业典礼惊爆逆天丑闻”并驾齐驱,外加学校贴吧的一系列讨论发酵,已经愈来愈曲折离奇。最后四中找人删了一堆的帖子,事件才渐渐平息。
当天的女主持,也就是小艾的前女友,还来跟他补充过后续的八卦,说是理科班有两个学长谈恋爱被班主任抓了,好像闹得很难看,本来要在毕业典礼上公开批评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的老婆发现了他同时出轨了两个对象,就闹到了学校来。
“两个学长?”小艾问,“他俩是gay吗?”他想起了那天看到的两个男生,有些恍然大悟之感。
“那不是gay还能是拉拉吗?”女主持说,“不过别人的事谁说得准,是双也可能呢。我们学校双还挺多的。我现在也喜欢女生了。”
“噢——”小艾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那,挺好的。”
“陆小艾,我跟你说,这种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现在看你也不是很直。”她点着头笑道,“别跟我说你没喜欢过男的——我觉得你就是太喜欢所有人,所以还没真正爱过谁,也不懂得区分喜欢的类型。等你以后真正栽谁身上了,你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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