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
“11月20日
“申城的时间流速,确乎和别处不同。总感觉两天前还穿着军训的迷彩服喊着拉练的口号,整个人晒得比小艾都黑两个度,今天就已经到了深秋,要将衣橱里的夏装都收进深处,腾地方给周末从家里带来的冬衣。
“Jennie问我羽绒服哪里买的,有没有淘宝链接。她现在非常后悔没有趁‘双11’下单一件,光顾着囤化妆品和洗发水了。我们宿舍只有Jennie对这种购物活动了如指掌,平时哪里有东西打折,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我、淇云和雁思都是上个月才注册的淘宝,但Jennie早在两年前就有了账号,对网上购物乐此不疲,几乎做成了一大爱好。
“Jennie大名樊美珍,来自没有冬天的更南方,平时以英文名行走江湖,我们也都随流喊她Jennie;她讲话口音很重,来了申城几个月,普通话没有什么进步,本地方言倒是流利了起来,可以拉着我们在商场和本地阿姨砍价,一口一个‘谢谢侬’,也不管谢的是什么官司,对方领不领这个情。说来也神奇,我们四个人,一个申城本地的都没有,反倒是刚刚好贴合了‘东南西北’,我算是东,Jennie是南,雁思属西,淇云在北。
“刚搬进宿舍的时候,我们都听不太懂Jennie说话,尤其是淇云。淇云长在教育世家,从小就只教普通话,不会说方言。雁思是西北人,来申城水土不服了好久,一直嫌这里湿冷。似乎只有我最适应这里的气候,但又最不适应这里的繁华。
“她们的城市都是有地铁的,她们的家里也都有车子、房子、健全的父母。之前开学,她们的父母都来送了。淇云爸妈打扮得很讲究,细声细语的,看起来这辈子都没有红过脸,也没有大声吼过谁。他们喊她宝贝,但和她说话,并不把她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无论是选床帘颜色,还是讨论排课选课,他们都和她有商有量,从未有过一句命令之语。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淇云爸爸说,他们一家来的时候,把高铁票的时间看错了,在车站错过了车,才傻了眼,只好转车到了别的城市,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坐上来申城的车。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嘻嘻哈哈的,没有人埋怨彼此,也没有人发脾气,索性把中转城市当作了意料之外的旅游地。
“这样的家长是我想都不敢想象的,也从未在现实里见过。同样的事,发生在姨妈家,王母娘娘本人来了都救不了。陆思思还活着的时候,我和小艾但凡有一点疏漏,也只能等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雨。即使晨清妈妈平日里算得上温柔,气急败坏时也打骂过她。据淇云说,她爸妈真的从没打过她一下,即使生气,也都是有事说事,不会无故拿她撒气。
“老实说,知道这件事后我偷偷哭了一晚上。我原以为,长到十八岁,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唯独不曾想过还有这样健全的家庭。它的存在对我的童年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但是我有哥哥,还有小艾。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从陆家上一代的泥坑里跳出来了。哥哥做起‘家长’来,当然并不比淇云的父母差,可是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呢?
“这次回家,发现他俩都瘦了。一问才知道,我不在家,他俩也不怎么一块吃饭,晚饭经常随便糊弄,哥哥有时候干脆就忘了,小艾估计是打球打太多,吃进去的比不上消耗掉的。
“我是真的震撼了。以往我们三个都在家的时候,吃饭是很重要的大事,这些年我们也学会了轮流做饭,他俩怎么能糊弄成这样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我一个人住,又没有学校的食堂吃,可能也不会太讲究吧。
“翻了翻之前的日记,上一回记录都是九月份迎新晚会的事情了。我原先以为,上了大学一定没有高中那么忙碌,生活也丰富起来,很快就能填满一整本日记本。为此我还特意带了新的本子过来,没想到一晃几个月过去,也才寥寥几笔,言辞也都简洁得离谱,仿佛从来没学过语文似的。
“其实每天都有些新鲜事,我总想着,等有空了集中记录下来,或许能写出一部不错的青春文学合集,结果今晚真有空了,我的脑子又比眼前的纸张还要空白,一桩桩事情都流水般过去了,一时也拣不出重点。只能说,大学的忙碌和高中相比,又是另一种忙法;高中时,只为了一件事忙,时间久了总觉得机械无味;大学里有四万八千个由头等着你,每一件事都好像值得分散一些精力,但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东西。(陆小艾的人生是不是一直都这样?那他倒适合大学这种生态。)
“11月30日
“美宝莲口红难用。以后不买了!
“楼上的学姐推荐了棉条。好贵,但真的好用!为只识得卫生巾者一大哭。
“12月8日
“我逐渐发现,和三个女生住在一起,能谈的东西比在家要多。当然此话并非将尚未算作至交的室友放在哥哥小艾之上,只是又一层之前不曾细想过的人类观察体悟。大家来自天南海北,生活习性、价值观念都不尽相同,但总有些会心一笑的时刻,或不用言说的默契。
“之前有个学长隔三岔五就给淇云点奶茶,送到宿舍来,经常还带着些暧昧的小纸条。但是那是他自以为的暧昧。要我说,字写得漂亮,话语动听的,才能勉强跻身暧昧或浪漫的行列,字写那么丑还照抄QQ空间金句的,就别自作多情了。淇云跟他说了好多次她不爱喝奶茶,学长还是送,最后都给我和Jennie瓜分了。其实我都没有见过那学长,只是听淇云描述,是她在推理文学社认识的,自认是个风流才子,满口尼采黑格尔斯宾诺莎,要用西哲体系参透本格推理,实则只看过柯南,那些哲学家的语录都是从微博上抄来的,因为他自己并看不下去书。雁思见过他一回,是上周。那天我去参加模联培训了不在宿舍,Jennie也在外面忙什么事情,宿舍里就只有雁思和淇云。学长约淇云去看电影,说是已经提前买了VIP票,不能退。淇云实在不想去,但学长人都到宿舍楼下了,雁思火气上来,冲下楼去一瓶奶茶泼到人脸上,自此学长再不敢来了。
“雁思一战成名,功成身退。
“淇云心善,对学长花了两张VIP票钱的事情,总有些愧疚,结果我们后来发现,那是学校电影社的VIP票,认识社长就能有,根本不花钱。之前学长说是一部‘探讨西方社会问题之他解’的电影,Jennie在电影社认识人,去打听过,那天放的是《美国队长》。
“好吧,某种程度上也没说错,但这不妨碍我们大笑了一晚上。
“大学真是恋爱的高发地,像传染病一样,只不过这种传染病是人们争相要染上的。我去了三次模联培训,社团内已经成了三对,还非常均匀:一对男女,一对gay,一对拉拉。
“这也是申城和淮平的差异吧——申城人似乎早都习惯了,不是所有人都要当异性恋的,至少在大学校园里能常常见到同性情侣,也有彩虹社团定期举办讲座,做科普活动。在淮平,更多人还是只能藏着掖着——想想飞哥,我还是为他难过,有时候希望赵旸能醒悟过来,有时候又想,就算赵旸也回应了飞哥的感情,他们能怎样呢?四中明面上没有规定,潜规则是不容这种事的。我也是近几年才听说,哥哥刚入职的时候,之所以一上来就顶了班主任的缺,就是因为原先那名老师和同性伴侣在哪旅游的时候被学生家长撞见了,举报到了学校。学校最后让那位老师自己离职了。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四中的看法。原来把兼容并蓄写进校训里的四中,暗地里也践行着见不得人的歧视。
“所幸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这样。林霖姐悄悄告诉过我,她这几年看到过不少对同性情侣,借着音乐课的机会去约会,她从来都假装没看见,也不会跟他们的班主任说。
“林霖姐似乎是那种全然对恋爱不感兴趣的人,她说自己过日子最舒服,也没有和他人共享人生的意愿。我还挺羡慕她这样的,因为我——必须要对自己诚实——只是装着对爱情不感兴趣。
“我渴望爱,也渴望被爱,但绝不会把这种爱随便给出去,平时遇到的人也大多无趣至极,因而装出不感兴趣并不算难。
“那种撼动一切的、天崩地裂的心动,当然只能留给最特别的人。
“12月16日
“淇云父母寄了一堆零食来。我才知道原来驴肉都可以打包零售。还有一整条的羊腿,也是像卖薯片一样打包密封。Jennie在二号线上发现了一家特别正宗的糖水铺,给我们一人带了一份回来。我和雁思都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美食荒漠,对这两人弄进宿舍的东西大为惊奇。
“小艾告诉我家里收到了Teddy寄来的圣诞礼包,本来他们想等我元旦回去再拆,但是发现外包装的角落里开始漏白色粉末,只好先打开了,这才发现有一盒叫不出名字的甜食在运输过程中整个压碎了,海关以为是毒品,还特意打开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是不幸的巧克力,又重新贴了回去。
“后来问了Teddy,他说那是他们家今年去德国圣诞集市带回来的,觉得很好吃,就给我寄了一盒,没想到还有这桩奇遇。
“12月25日
“圣诞节!我收到了人生第一束玫瑰!
“噢,其实并无什么浪漫故事可讲,玫瑰是模联主办方统一买的,放在afterparty的会场,谁愿意就可以给别的代表买一枝。这次我分到的是哈萨克斯坦代表,却阴差阳错和土耳其代表、奥地利代表结盟起草了南美洲毒品交易问题的动议。虽然我总疑心模联就是高级版的过家家,但只要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也挺有意思。那两位代表都是别的学校的男同学,一位细长如竹竿,一位雄壮如小山,都异常能言善辩,但苦于玩不转电脑,打字速度不行,英文写作能力也欠佳,因此我承担了打字机的任务,联盟内部所有的文件都是我起草整合校对再打出来的。这两位为了感谢我出的力气,一起买了八枝玫瑰,捆成一束送给了我。说是特意凑的吉利数,祝我日后早日发大财。
“虽说模联现场很容易擦出一些暧昧火花,主办方弄来玫瑰也是为了促成一些好事,但显而易见,这两位兄弟都绝无他念,我也乐得收下那八枝玫瑰,大家玩得开心,不用考虑些有的没的,确实是很难得的体验。
“我和土耳其代表各拿了一个OD,奥地利代表也有提名。虽然没拿到BD,但据说拿了BD的那位从小是在美国人开的国际学校读书的,从高中就在海牙参加会议,比我们厉害也正常。
“(好吧,其实还是有一点点不甘的——我觉得我只是输在了缺乏经验上,其他并不比那位差。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跨校会议呢!)
“陆蒹白,好好努力吧!别人天生就有的东西,你也能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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