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云水
一转眼到了新年。大学的寒假多比四中放得早，因而每年临近寒假，四中都会邀请一些正在高校就读的校友来做宣讲。和五月份正式的高校宣讲会不同，这波基本是由学生会自己对接自己组织的，团委只参与审批和报备。临近期末，学生会的骨干们也敌不过期末考这座大山压迫，只剩下会长与副会长两个做主要劳力。
会长冉霓和陆小艾不一样，是典型的三好学生，次次年级排名前五十，天天自主留校参加晚自习，学习与活动都安排得有条不紊。选她当会长，人人都是服气的。陆小艾选上副会长，主要是因为他的人际关系实在太活络了。别人以班级为单位社交，他则是以年级乃至学校为单位，加上参加的社团太多，每个班都能招来几个称兄道弟称姐道妹的朋友。冉霓做事严谨，讲究计划，陆小艾则十分跳脱，思维发散，两人碰到一块倒是互补。
元旦他们刚组织过文艺汇演，团委老师和校长都点名表扬了背后统筹的冉霓和陆小艾，因而这次非正式的宣讲会，也有意无意给予了更多的重视。
元旦假一过，冉霓就来找陆小艾商量这事。
“我已经统计过了，这是上一届的高考各大高校录取的名单，以及各个学校今年的放假时间。”冉霓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份打印好的表格，“打钩的是以前参加过学生会的，缪老师那里就有联系方式。打叉的是放假时间和我们对不上的，打问号的是想请但是我们没联系方式的。”
陆小艾十分默契地接过来：“没问题霓姐，我来负责联系人。我看了一眼，这几个和我姐一个班的，我能要到QQ号；这几个，我认识，他们今年寒假要去国外参加冬令营，来不了。这几位没必要问了，他们巴不得和四中早日脱离关系呢，咱们别去找不痛快。这几位家在外地，估计不会来淮平，但是我也能去问问。”
冉霓笑了：“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陆小艾。那这样，你先去问问学长学姐，看看谁有时间，如果人少，我们就像往年那样，一个学校做一个专场。人多的话，我想可以做成未来方向规划的宣讲，按照学校、专业和地域等因素串联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陆小艾身为一个没太多未来规划的人，觉得能有这样的平台着实不错，便首先尽职尽责地给冉霓联系人去了。没过几天，他就建好了宣讲群，整理好了宣讲名单，和冉霓一起去团委找了缪老师。
缪老师乐了：“嚯，今年这么多人呐？”
“可不是么，正好四男四女，五个理科的，三个文科的。”小艾也笑了。
“怎么没有你姐姐？”
“我姐太谦虚了，不喜欢宣扬自己，”小艾说，“而且她有别的活动了，要等宣讲会结束了才能回家呢。”
“我们今年打算做一个‘寻找未来的方向’主题，这八个人一共有六个不同的专业方向，分布在四个城市，并且涵盖了985、211和普通一本，正好可以从不同更多角度阐释大学生活。”冉霓说，“陆小艾已经做了一份海报的草稿。”
缪老师想了想，提了些建议，又拿起名单看了看，问了些时间上的安排。“海报不要太早张贴出去，提前一个星期就行，以我们往年的经验，临时有事来不了的也大有人在。”缪老师接着道，“咦，他今年也答应来啊？”
“老师说的是谁？”
“喏，这个，章云水，原来是B班的。”缪老师，“本来都拿到科大的降分了，但高考没考好，才去了冀城理工。”
陆小艾忍住了一句“卧槽”，还是没忍住来了一句：“上了冀城理工还算没考好，那平时得什么样啊。”
“人家毕竟是实验班的嘛。唉，不过他之前……算了，不说这个了。”缪老师打住了话头，跟他们对接完了宣讲会的事情，就放他们回去了。但话说一半最要命，冉霓和陆小艾都开始好奇，尤其是陆小艾，好奇得抓心挠肝。他甚至还去问了蒹白，但蒹白和章云水并不认识，平日里也不关心八卦传闻，只在年级榜上见过人家的名字。陆小艾在群里翻了翻章云水的QQ资料卡，发现对方的空间设置了访问问题，无法进入，头像是风景照片，签名是个“。”，基本上也翻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所以到底干了什么事儿，让缪老师这种大漏勺都修了闭口禅啊……”陆小艾喃喃自语。一旁路过的陆苍听见了，叫他别瞎给老师起外号，陆小艾嬉皮笑脸：“你重点不应该放在让我写作业时别玩手机吗？”
“哦，知道你还玩呀？”陆苍挑眉，伸出手来，摊平了手掌放在陆小艾跟前。只听呲溜一声，陆小艾把身子转了九十度，背挺得笔直，立刻开始奋笔疾书，手机却不知踪影。陆苍也没真打算收他手机，随便叮嘱了两句，便也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临近期末，作业越来越多，等陆小艾做完数学英语各一套卷子和理综各一张报纸，已经十一点了。陆小艾在记作业的小本子上划掉最后一项“生物报纸P5-7”，伸了个懒腰，刚准备去洗漱，手机振了一下。他点开一看，是语文课代表在班群里发的：“大家别忘了，明天抽查第二单元任一文言文默写。”群里登时一片怨声载道——这项任务是语文老师周一口头布置下的，三天过去，很多人都忘了这一茬。陆小艾这种同时忙八百件事的，当然也早就将之抛在脑后，只好将语文书翻出来，咬牙切齿地开始背。
他们班语文老师知道理科班的孩子不怎么重视语文，进而更爱布置这种刁钻的作业。每每到了抽查古诗文的时候，全班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会抽哪一篇，只好将学过的都认真背一遍。如果是诗词倒还好，碰到全是长篇古文的，一个个都恨不得在舌头上装个发动机，全自动跑完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
这学期刚好就不学诗词，并且是几篇“王炸”成串——等陆小艾匆匆忙忙囫囵记完“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真真觉得是“臣以险衅，夙遭闵凶，惧怖之情，不知其几千里也”，而该“感吾生之行休”了。
房间里的旧闹钟走过了午夜，咔哒咔哒的秒针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陆小艾抬头看了看窗外，不远处的几栋高楼仍亮着灯。他们这小区临近街道，还是能听见外头的人声。即使到了这个点，也依然有摩托车呼啸着飞过，楼下的人行道上仍会不时传来笑闹声。
都是年轻人的声音。对高中生陆小艾来说，那种能在午夜的街道上闲逛大笑的自由，代表着他内心某种隐秘的向往。
此刻，这些声音至少向他宣告着，他不是唯一清醒的人。
陆小艾轻手轻脚简单洗了个脸，极速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却又鬼使神差拿出了手机，想看最后一眼再睡觉。这一眼，就正好瞥见了章云水在线，并且是“正在输入中”。
“Hi学弟，抱歉这么晚发消息给你，主要是想确认一下，宣讲会的材料是发给你对吗？”
陆小艾秒回：“是呀是呀学长，发我QQ邮箱就可以(*^▽^*)”
对面很快发来一句：“还没睡呀？高二就这么辛苦？”
陆小艾连发几个表情过去，回应道：“没有啦，是我自己拖延o(╥﹏╥)o我们明天要抽查一大堆默写，结果我给忘了TAT”
对面像是思忖片刻，“正在输入中”闪烁几次，最终发过来的回复又开始核对宣讲会的事宜。章云水那一场在最后，是周五中午，他问能不能提前半小时到，陆小艾自然热情：“好啊，学长从正门还是东门过来？我到门口接你，现在得有师生带才能进。一个人来的吗？那我正好请学长吃饭。”
章云水那边又“正在输入中”挺久，半晌回道：“那也好，谢谢。到时候联系。”
陆小艾：“我很好认的！就长照片上那样 (*^▽^*) ”
对面这回发了个笑脸过来，同时陆小艾收到了QQ空间的提示，发现章云水给他上学期运动会的照片点了个赞，并且留了一条评论。
“早点睡［月亮］”
陆小艾真就睡了过去。他没留意，章云水并非在他运动会的动态下直接留言，而是单独点进了单张照片评论的。那是张抓拍，陆小艾刚跑完接力赛下场，从跑道边接过同学递来的水，拧瓶盖时一抬眼，刚好给镜头捕捉下来。镜头里少年人目光如炬，嘴角扬起一个将笑未笑的弧度，显然是习惯了入镜，既不造作，也无羞赧。那张照片还上过学校的网站，作为运动会的宣传。
那时与此刻的他都不知道，屏幕那头有人对这张照片凝视良久，终于还是将它保存了下来。
之后他们不止一次回忆过初见场景，但二人对此印象大相径庭。章云水总是笑着说，他在学校门口刚站了没多久，就听见背后脚步声，一回头看见陆小艾脚下安了弹簧一般，跑着向他这边来了。那么冷的天，他还敞着冬季校服外套，露出里面一层薄薄的校服衬衫。四中那阵的冬季校服是绿红相间，堪称历届最丑，但或许陆小艾长得着实不错，又或许从那一刻起，章云水看过去的目光就已带了些旁人看不出的滤镜；一眼望去，无论是那新剃的板寸，额角的汗珠，还是晒黑了的肤色，手里卷着的课本，加上那仿佛对谁都不用设防的自信，都让他感慨青春逼人。
陆小艾一路跑到校门口才堪堪刹住车，脚步一顿，似是向上踮了一踮，才站定在那里。
“学长好！”他的声音本来偏低沉，但耐不住性子里的昂扬，说话尾音都稍着跳跃的阳光，构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
看着他直接伸过来的手，章云水像是怕被灼伤似的，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握住。第一感觉是果然被滚烫的热度包围，一时间分不清是体温还是心绪。
而陆小艾这边，此时却还远没有这么细腻的情思。这一周，真就应了缪老师的话，有两个宣讲嘉宾临时有事来不成，海报临时得重做，串场词也得重新准备，冉霓和陆小艾都忙得要疯。到了周五，好歹就剩最后两场了，冉霓去接文科代表的学姐，陆小艾就来接理科代表章云水。周五上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在校园西边最远的音乐教室上。因为约好了一起吃午饭，陆小艾几乎是下课铃一响便玩命往正门跑，音乐书都来不及送回班里，生怕让人等太久。他向来体温偏高，一跑起来便有点热，索性一边跑一边将校服外套“哗啦”一下拉开了，凛风刮在脸上却是生疼。
离正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人影。章云水就是在那时转过身来的。陆小艾那时还没修炼出以后那份体察人心的敏锐，看见章云水第一眼只觉得，哇这个学长头发好长，皮肤好白，气质看起来就学习很好。
还有就是，他的衣服看着好不耐脏，穿这去吃淮南牛肉汤真的没问题吗？
那家淮南牛肉汤是四中旁边小餐馆中物美价廉的代表，五块钱一碗，加一堆小料也不会超过十块，就是店面灰蒙蒙油腻腻的，店里一排不知道谁设计的网面塑料凳子，坐起来特别夹屁股。陆小艾倒是不介意这些，吃饭嘛，都好吃又便宜了，还能有什么要求？但面前这个章云水学长白净斯文得和他平时社交圈格格不入——虽然他哥陆苍也是白面书生那挂的，但陆苍吃穿上甚至都没小艾讲究，不像眼前这位，头发怎么正好以自然的弧度鬈在脖颈处的，衣服怎么正好搭配得跟杂志里走出来一样，眼镜怎么比其他人的都干净利落，陆小艾一时间都看不穿这份精心。
只有对方看向自己时，镜片下那闪烁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一点熟悉——这人一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肃正经。
陆小艾挠挠头，当机立断，将下个星期的午饭钱都预支出来，领着章云水去了学校对面那家“陋食”。
那顿饭其实吃得很匆忙，但陆小艾还是利用了这二十分钟的时间，和章云水迅速熟络起来，等这顿饭吃完，对方已经从“学长”变成了“云水哥”。陆小艾改口改得那么自然，要不是他俩真的刚见面，章云水自己都要怀疑两人是不是从小就认识。
接下来的宣讲也很顺利，来听讲的人坐满了大半个阶梯教室，问答环节的互动，观众也都很积极。章云水没有按部就班用PPT做宣讲材料，而是自己剪了一个颇有科技感的小视频，从时间和院系两个方向介绍了冀城理工历史和特色。那年头，会剪视频在中学生眼里还是个了不得的罕见技能，引得大把大把的学弟学妹心生向往，也不知是对那所从未踏足过的学府，还是对将之带入他们眼中的人。
宣讲结束，章云水在电脑前收拾，陆小艾则到处乱窜，一会儿和后面几排的朋友打招呼，一会儿翻出扫帚打扫地面，一会儿又闪到了门口，跟隔壁教室过来的冉霓核对接下来的安排。冉霓说了什么，陆小艾思量几秒，点了点头，拍了拍冉霓的肩膀。等章云水走过去，就只听见一句“霓姐辛苦，霓姐是我们的榜样”，然后看到冉霓捶了陆小艾一拳。
“学姐下午还要去我们班一趟，还有十分钟打铃了，我得先走了，”冉霓向章云水也笑了笑，“学长今天也辛苦啦，以后再联系。”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陆小艾：“别忘了啊！”这才匆匆往教室去了。
“你们俩还挺忙的哈。”章云水不咸不淡地评论道，“快期末了，还要安排这么多事？”
“其实我还好，冉霓是真辛苦，宣传部今年缺人，部长还生病了，校网上的新闻稿好多都得她自己写。我觉得她得是偷偷修炼出了什么超能力，每天忙成这样还精神得跟什么似的。”陆小艾笑道，“云水哥，你一会儿要去看老师吗？高一办公室现在挪到四楼了，要我和你一起过去吗？”
“不用了，我们班老师估计也没那么想见我。”
章云水的镜片闪烁了一下，遮住了他说这话时的目光。
陆小艾“哦？”了一下，但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迅速对视了一瞬，有些什么似是而非的东西从他们中间掠过，种下了不知何时才会结果的前因。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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