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疤
那天陆小艾送章云水出校门,没经过高一办公室,反而绕了远路走操场,叫陆小艾错过了两点二十的预备铃。老何有点不满,但没有让他罚站,只是嘟囔了一句“跟人家混也混得到怎么考冀城理工就算你有本事”。陆小艾吐了吐舌头,人高马大往后排桌子里一塞,怎么看怎么有几分聪明相,老何不免又暗叹,叹了些什么就无人知了。
陆小艾对这个斯文的学长很热情,是他一贯的热情,但多了一点点好奇。要是照常来讲,好奇心他绝不肯压下去,一定要憋不住问出来的,不过面对章云水,他本能将满腹的疑问保留下来。小艾是跟直觉走的人,有时候颇有点狗鼻子习性,无从分析的状况,直觉比理性先做出反应。
他从章云水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掂量,还有点别的东西。陆小艾不怕被掂量,但确实不常被掂量,也隐隐掂量回去。从教学楼绕道操场出学校东门,也不过十分钟的时间,这还是慢慢踱过去的。小艾找话题向来自如,又问了些大学校园里的轶事,章云水也一一回答,很有耐心,有些问题在阶梯教室里也答过其他人,但陆小艾再问起来,得到的答案就偏私人一点。例如学校里的流浪猫叫什么名字,平时都爱吃些什么,又或者工学院的同学怎么靠帮文科同学做金工作业来找对象。
“那云水哥有对象嘛?”小艾问。他天生很会掌握这种问题的腔调,既让你觉得他足够真诚,又不会让你觉得他过分好奇。回答了,他也不会讲出去;不回答,他也不会失落。章云水看过去,陆小艾正好在笑,眼睛弯弯,嘴角也弯弯,章云水就也跟着笑了,只不过笑得很难察觉,说:“本来有的,刚分。”
“噢,那,以后还有更好的!”小艾说,想拍拍章云水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了,感觉学长和平时一起打篮球的伙伴并不可同日而语。
章云水假装没留意到这个动作,在校门口拦了出租车,和陆小艾告别。当天晚上十一点,QQ消息就发过来,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问陆小艾怎么这个时间点还在线。小艾说我夜猫子呀,网瘾青年,这个点不看几眼手机就浑身难受的。章云水问,你们不是在期末复习?小艾就连发哭脸表情包,说就是复习才想看手机的嘛。
一来二去,小艾还真把几道物理题拿出来问。四中的数理化生都是自己出习题册,比市教育局统一发的要难,隔三岔五会放进去一两道竞赛题。小艾功夫向来不用在这上面,也常常被为难住。虽然也可以拿问题去找陆苍,但小艾毕竟一年大过一年了,也不好意思总是深更半夜去打扰哥哥。至于学长,反正是他先发起的对话,而且大学生放了寒假想必也闲,小艾讨教起来理直气壮。
题目没几道,章云水很快发了详解过程和答案过来,末了又跟小艾说,以后有需要问的也可以随时留言,不用担心时间太晚,他也是夜猫子一枚。因此期末复习,小艾问了章云水不少问题,对方一开始是打字发过来,渐渐就用语音消息了。陆小艾第一次点开,忘了戴耳机,章云水的声音乍然在房间里响起,淙淙如水,轻柔若云,不知道怎么弄得小艾有点心虚。
期末考,小艾理综比平时高了二十分,重新杀回了前一百,老何频频点头。小艾就说要请云水哥吃饭,吃顿好的,谢谢人家这回帮的忙。章云水也不推辞,说好啊,不过我很挑剔的,淮平大多饭店,中餐油盐太重,西餐东施效颦,感觉不如KFC靠谱。小艾兴奋起来,噼啪打字,说你肯定没有去过“半间”,那地方很多人以为是酒吧,实则是饭店,东西特别好吃,老板还很酷。
“‘半间’?东清河路上那个,老板留着络腮胡的?”章云水道,又是发来语音,“我去过这家,但没有吃过饭。他们家调的鸡尾酒很不错,要不是怕带坏小孩子,倒是可以推荐给你。”
小艾平日里很不喜欢被叫做小孩子,但这回却没什么反感,他归功于对方声音确实算得上好听。两人约时间,章云水说自己时间很灵活,问最近的周末行不行,小艾说周末要去接姐姐回家,只能改日,两人就约了小年见。
周末,陆苍和小艾一同去长途汽车站。天一冷,挨挨挤挤的人声都和哈出的白气一样氤氲了起来。申城来的大巴开了四个多小时,总有人在车上积攒了不少火气,下车骂骂咧咧的,司机也用脏话回应。一个骂不会开车,一个骂对方没素质。大巴车肚子里拖出行李箱来,也掷地有声,一句一个。蒹白就在这嘈杂中跳下车,头发睡乱了,耳机线从领子里掉出来一个,脸颊给车里的空调蒸出了红晕。她眼镜挂在胸口,眼神有些不聚焦,迷蒙着探向下车点等待的人群。小艾两条长胳膊,气球人一样挥起来,蒹白的眼睛一下亮起来,笑了,小艾的大嗓门也盖过了乘客和司机的争吵声。
“陆蒹白!陆蒹白!姐!回家啦!”
蒹白从申城带回来几包热门店铺的手作点心,和一大堆学校里的故事。陆苍根本记不全她同学室友都有谁,但认认真真听完了七八个人的小传。小艾倒是门儿清,听到一半还要插话,不是问“祝淇云是不是家里有一千本书的那个”,就是问“模联那几对情侣分手了没”,蒹白难免不耐烦他话多,但自己也停不下来,两人开始拌嘴,但没等下了出租车,又已经分同一块糕点吃了。
陆苍看着他们两个摇头,随他们去了。
兄妹三个也有两个多月没聚齐了,现在大家都放了寒假,蒹白又觉得自己从来没离开过似的。虽说今年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在一起聊闲天的时间比以前少了。陆苍趁着假期又在帮曹郴看什么报告,小艾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反正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于蒹白,她开始习惯在阳台上的小桌前干活,门窗一关,谁也干扰不了。隆冬的阳光暖得发白,静静从窗户里探进去,干净得像总会让人失望的理想。
这个寒假,陆家最大的一件事是:陆苍和蒹白大吵了一架。
兄妹三人生活在一起,当然并不是从不吵架的。比如蒹白和小艾两个,从小到大,好的时候形影不离,吵的时候呢,仿佛两个哪吒一起闹海。但他两个从没有隔夜仇,基本上十分钟前还在大眼瞪小眼,十分钟后就能头挨着头分享秘密了。
陆苍和小艾就不太一样了。小艾小时候不太管得住自己,经常淘气,但陆苍只要真去说他,他都乖乖听话,绝无二话——直到下次想出新的折腾法子。长大了以后,两人也有过分歧,但是并没真的红过脸。主要一则没遇到什么大事,二则小艾太能哄人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天赋,天大的脾气也能给他哄没了。
至于陆苍和蒹白,则是这个家里公认最不可能吵架的——小艾有时调侃大哥偏心,有什么都先想着蒹白;又说姐姐也不公平,只挑自己的毛病,却把大哥捧得跟神一样千好万好。结果这两位真吵起来,却是伤筋动骨,动静不轻。
起因是陆蒹白放假回来,宣布要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大学生比赛。她已经递了报名申请,通过了初选,而决赛则是在冀城举行。如果拿到奖项,就很有希望得到公派留学交流的名额——去Teddy所在的城市。
梦来得太好,蒹白日夜赶工,眉梢眼角都飞扬着期待的喜悦,反复修改了几遍才将复试的材料递交上去。没过多久,复试也通过了,一纸决赛邀请函寄到家中,蒹白高兴得拿出积蓄请兄弟吃了一顿海鲜餐,又立刻开始筹划赴冀城的安排。
本来,陆苍对弟妹参加什么课外活动和竞赛都不干涉,最多了解一下情况,出钱交报名费。小艾参加理科竞赛,他还能辅导一下,但蒹白学的是文科,他完全是放手不管的。更何况,现在蒹白已经上大学了。但或许是蒹白的热情高涨得有些反常,陆苍出于好奇,还真的上网搜了一下这个比赛是什么来头。他以做科研的精神,对比了历届比赛的官网信息、新闻报道和社交媒体账号,从比赛架构查到组委会信息,连历任参赛选手发表的参赛心得都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甚至还挖到了贴吧论坛等地,比对各种非官方的消息。
这一通研究下来,就坏了事。
陆苍突然说什么都不让蒹白去决赛现场了。两人在饭桌上争了第一次,当时两人还是在交换观点,并没有太多火药味。吃完饭,蒹白重新提起行程,陆苍依然反对。渐渐地,争执升级成了争吵。不管蒹白怎么陈述比赛的对她的重要,陆苍都坚决不同意,一遍遍强调这种比赛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说不定就会遇到什么腌臜人腌臜事。蒹白不解,据理力争,两个人都越来越生气。
“陆蒹白,话就说到这里,我不是在不赞同你的观点,我是让你不要去这个比赛。”陆苍从来没这么急眼过,声音都高了好几度。
“你凭什么命令我?”蒹白也毫不退缩,眼里火光跳动,仰头怒瞪着陆苍。
“就凭我是你哥!我不许你去!”
这将蒹白心里的隐雷一下点燃了。
“你再说一遍。”她眼睛通红,声音都打起了颤。
陆苍像是有些慌了神,粗着嗓子说:“我说了,我不许你去!”
蒹白登时怒不可遏。
“好。”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陆苍,你看看你,你这样和妈有什么区别?”
陆苍勃然大怒,但转瞬间成了颓然。
“陆蒹白,你认真的吗?”
“你身上留着她的血,她有的毛病你都有,别装洒脱了。”蒹白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我真没想到你也是这样,陆思思在地底下看见你子承母业,都要笑出声了。”
有一瞬间,陆苍看起来像是要摔东西,但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他闭了闭眼睛,夺门而出,连门都没有关上就冲下了楼。蒹白背对着大门的方向,攥紧了拳头,指甲在手心里刻出了很深的印子。
一旁的小艾早就呆住了,拉架也没地方拉。他试探着上前去安抚蒹白,但被甩开了。蒹白转身回了卧室,把房门锁上了。小艾看看半开的大门,又看看紧锁的房门,犹豫半天,先追着陆苍下楼去了。
结果等他绕了一大圈找到陆苍,两人回到家里,蒹白已经连人带行李消失了。
陆小艾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哥露出丧家之犬一样的神情。但那也只有片刻。常年的克制让陆苍很快收拾好了表情,重重捏了一把小艾的肩膀,接着慢慢挪到了阳台上,关上门,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小艾看着大哥的背影,也拿出手机给蒹白发信息,但一连几小时都杳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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