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本章提及精神疾病与自杀情节。
粘合剂
蒹白不是故意要玩失踪,她只是在高铁上没信号。和陆苍吵完架,她就火速改签了去冀城的车票和酒店,给留校的室友发了信息,说自己会提前回校,比完了赛直接回。至于家里剩下的东西,可以到时候托小艾一并寄到学校,大不了就多花点邮费。高铁上信号不好,索性不想这些,拿出电脑继续修改材料,为决赛做准备。
晚上到了冀城,下了车,竟然在出站口看见了曹郴。
这时陆蒹白已经是大人,曹郴而立将至,两人乍一见,竟然都有些认不出了。
刚上大学那会儿,校内论坛评选生科院“四美八仙”,曹郴还压线跻身了“八仙”之列,是个平头正脸的少年。和陆苍站在一起,两个人都瘦高齐整,相当赏心悦目。而今陆苍没怎么变,曹郴却早早脱胎换骨,留起了胡子,身板也壮实了,脸上的婴儿肥褪尽,方正的下巴威严了几分。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他的气质也圆融了许多,一眼看过去,意气风发,笑容可掬。陆蒹白的生活环境里,鲜少遇到这号人物,她远远望见一个穿着长款风衣的男人小山一般立在那里,不免愣了一下,没敢上前认。
曹郴那边呢,眼睁睁望着一个清秀的年轻姑娘往自己这边走来,也唬了一跳。原是他印象中的陆蒹白还是个扎马尾辫的小丫头,总觉得还没过几年,没想到能长这么大了。但那眉眼总不会错,那气质也很明显,总是憋着一股劲儿,和她哥陆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或许外人看起来他们一家的相似处总是更醒目些。于是他快步上前,双手都伸了出去,敞开嗓门招呼道:“哎呀,这不是蒹白妹妹吗!还认得我吗?”
陆蒹白这下确认了对方身份,伸手去握了握,依照家乡习惯称呼:“小曹哥哥。”
北方汉子小曹差点一激灵,本能摆了摆手:“那啥,到了你曹哥这儿,需要啥就说哈,不好意思说就悄悄发微信说,反正怎么着不能委屈了咱妹妹。”
陆蒹白本来心情不佳,倒是给曹郴逗笑了。她没想到这么个大忙人会亲自来高铁站接她,除去曹郴这人热心肠,自然也有陆苍的意思。想到大哥,她心里又是酸楚,又是伤心,一时沉默了。
曹郴来时听陆苍说过了原委,此刻一见蒹白的模样,心中也有了大概。再一看,这姑娘连行李箱都没带,只单手提溜着一只双肩包,身上也没穿多厚实,在凛冽的寒风里微微打着颤。曹郴顿时保护欲泛滥,就要接过那只书包来,但陆蒹白微微一笑,把包背上了,问道:“小曹哥哥吃过晚饭了吗?开车过来还是坐的地铁?我要去大学城附近,不知道顺不顺路?”
“顺路,顺路!我公司就在那一片,一会儿开车载你过去,不能让你挤地铁。”曹郴也笑,领着她往停车场走,一边问她想吃什么,一边刷刷从手机上已经找出好几个待选的餐厅了。陆蒹白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说她想早一点回酒店去,毕竟明天还要早起准备比赛。她想着陆苍既然能托曹郴来接她,应该已经告诉了对方自己北上的来由。
果然,一上车,曹郴便开口道:“妹妹啊,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又聪明,又有主见,还这么有骨气,有勇气,一个人就敢往大老远跑。你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一闷葫芦呢,见了人都不知道打招呼的。我看你啊,比他有出息。”
“我哪里比得上哥哥呢。”蒹白语气平淡得很,“我又不是冀大的,哪里懂什么冀城的事情。”
曹郴余光瞥了一眼蒹白,她正看着窗外飞掠过的霓虹光影,紧紧将书包抱在胸前。
“妹妹,还跟你哥怄气呐?”
蒹白转过了头,平视着正前方,依然淡淡地说:“这不叫怄气。我在生气。怄气是没道理闹脾气,而我这是有理有据的愤怒。”
“跟你哥吵架了?”曹郴问,“想想也是,陆苍那脾气,气死多少人都不知道。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好些小姑娘都喜欢他,还有男的呢!结果呢,一个个都给他气走了,他还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后来学校论坛上人家还说呢,好好一个帅哥,可惜长了嘴。我以为他步入社会了怎么也得长进点儿了吧,怎么着,在家还是这臭毛病啊?他怎么说你了?跟曹哥说,我去批评他。”
哪晓得蒹白油盐不进的本事倒是和陆苍一个路数:“他不是应该都告诉过你了吗?”
“咳,这个,你哥那脾气你也知道……”曹郴迅速转了个调,“对外人又臭又硬,对家里还是护短的,我听他一直夸你呢,没说过你一句不好啊。”
蒹白笑了:“哦,原来我真是那个‘短’呀,那还真不劳他费心了。”
没等曹郴找补,她又机关枪似的一口气道:“小曹哥哥,不管我哥是拜托你劝我回去也好,跟我陈明利害也罢,都是没用的。首先,这个比赛是正规机构合法举办的,主办方和承办方都是有名有姓的高等学府和大集团大公司,可能你们冀大出来的看不上,但对我来说好歹是一个机会。其次,这是我的人生,我的未来,我的选择。我没有理由不去争取一个能出国的机会,尤其不可能因为他轻描淡写两句话就放弃。何况,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如果学不会自强自立,是最没有后路可言的。我哥是什么土豪大款,能一辈子养我们吗?既然不能,为什么又要阻止我?这也是我生气的理由:他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人生选择。我已经成年了,上大学之后并不再花他的钱,他这样横加指责我的选择,质疑我的能力,不允许我走自己的路,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暴力,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家人。”
言语尖利,可她的语气却是平静的。只是说到最后一句,她有些哽咽了,索性闭了嘴。眼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流下的,即使她对曹郴怀着很强的亲切感。
她还记得,那年暑假陆苍把她和小艾接回家,曹郴一直陪着,还给她和小艾都送了许多礼物。那块儿童手表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也一直戴到坏了才换。陆苍那么不善交际的人,时不时还是会和曹郴打打电话;逢年过节,曹郴都会寄来明信片,每次都把蒹白小艾也写在上面。或许是他们那里的说话习惯,也或许是曹郴本人的特性所致,他对蒹白小艾总是一口一个“咱妹妹”“咱弟弟”,很少喊名字。就这么一会儿,她从曹郴这里得来的“妹妹”都比陆苍这七年来得多。她的盛怒是冰冷的,而此刻曹郴的温暖让她的外壳也有了松动,才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曹郴看了一眼前方有些拥堵的车流,用比平时低一些的嗓门说:“你知道吗,我也有个妹妹。表妹,不是亲的,比我小六岁。她叫晓如。”
陆蒹白有些惊讶,不知他何以突然转换了话头。
“晓如很聪明,上的是全阜州最好的学校。她又乖,又文静,家里都最喜欢她。小时候我们俩老吵架,长大了点儿呢,不吵了,但是玩不到一起去了。没话说。她学文的,和你一样,平时就爱看个书,写首诗什么的。我不懂那玩意儿。逢年过节的,见了面,我们也没啥话说。平时也就在QQ上点个赞啥的。
“后来吧,她上高中了,我当时刚毕业,留在冀城,也有小一年没见过她。高二了,还是高三,她开始发一些奇怪的动态,刚开始我以为是什么文科生伤春悲秋,后来总觉得不对劲儿。我就去问她,她就跟我说,啥生命没意义啊,她很痛苦啊之类的。我以为是高考压力大,就安慰她,陪她聊天,毕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那时候不知道,她其实是得了抑郁症。那年头哪儿有那概念啊,也不懂要看病,要吃药,就在那儿话疗呢,聊得我那心都哇凉哇凉的。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管用吧,她在学校里不敢跟人说,有时候偷偷跟我聊聊,心情好像好点儿。有时候我也说不到点儿上,她也伤心。但多少还愿意跟我说,我觉得这就是好事儿。我就说啊,也不能只学习,那不学成傻子了?就答应她,等她放寒假了,带她来冀城玩几天,散散心。很后来吧,我才知道,那会儿她在学校里受欺负,她爸妈又闹离婚,天天吵啊打啊跟什么似的,在家里也呆不下去。晓如这孩子能忍,谁也不说,就那么一个人巴巴盼着能早点换个地方待。
“结果呢,她妈,也就是我二姨,对她要求特别严,高三了不允许她出去。不允许出去也就算了,我二姨这人呢,说话也不过脑子,就跟她拿我说事儿,说你哥能上冀大你怎么就不能,又说什么:‘还信人家愿意带你玩儿呢?你考不上,他倒是乐得少一个比来比去的。你以为他真为你好啊?’晓如呢,本来压力就大,又特别听话,这么一来,我们就又生分了。所以她后来也没来。QQ上也不找我了。
“再然后我就没见过她了。”说到这里,曹郴拿手背揉了揉鼻子,“春分,我记得日子,特别清楚。我妈跟我说——晓如,没了。
“割腕。真下得去手啊。我后来拿刀子在自己胳膊上比划过,光是比划都后怕,不敢想她得是怎么……唉,直到现在啊,有时候我还是想,是不是还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太失职了,如果我能想起来去多主动问问,或者回家一趟,会不会不一样。”
“这不是你的错,小曹哥哥,生者都会自责的,但那不能解释责任,甚至也不能解释爱。”陆蒹白终于插了一句,非常温柔,又非常冷静。
曹郴深深看了蒹白一眼:“话是这么说,但这道坎儿,过不去。没法儿过去。妹妹,咱俩虽然没见过几面,但我真把你哥当亲兄弟看,你的事儿我不能不关心,更何况苍儿。你如果不拿曹哥当外人,就信我一句:你哥这人嘴上不说,心里藏着的,好的都给别人,烂的都给自己。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他得疯。外边看着是你和你弟弟靠他,实际上是他靠你们。”
蒹白眼圈一红。
曹郴叹了口气:“他没让我来劝你回去,只求我来看看你,让你安安全全的,把这个比赛比完,然后平平安安回家。”
“可是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比赛在他眼里就那么危险?”蒹白终于哭了,转过头去把眼泪擦掉,“如果真的有什么已知的危险,他也应该直接告诉我,可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就只是逼我不许去。为什么小艾想做什么,他从来都不管,从来都是放手鼓励?难道就因为我是女的?我知道他当然很爱我们,我也一直爱他、敬佩他,所以才这么生气。他明明知道,我们一家的脾气都是这样的,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逼迫做事,他还这么对我。”
曹郴说:“你哥不告诉你,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就是一大傻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怎么说?”
“嗐,说起来可巧,你们那比赛的主评审,是他亲爹。”
“啊?!”
曹郴叹气:“你看,你都不知道,他上哪儿说去呢?你哥这人也不是处处都能看明白的,在他心里那倒霉爹恐怕是天下头一号混蛋玩意儿,这么多年了,也没来问过看过,以前还不知道干过什么破事儿呢。他自己说是怕你受委屈,受欺负,但我说,人家连亲儿子都不怎么关心,更不一定记得你姓甚名谁了。比赛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能怎样?我自己感觉,他根本上是不愿意让你们接触他亲爹,这事儿在他心里有点太堵了。不过呢,你肯定比我了解你们家里事,他就是一时急了,又想不到什么办法,脑子一抽就对你发作了。这明白人脑抽起来呐,还真是大耳朵图图,糊涂涂!跟小孩一个样儿!”
旧事牵扯太多,说完也到了吃饭的地方。那是一家精致的粤菜馆,并不在陆蒹白平时的消费范畴,但也没有贵得太离谱。蒹白没有多客气,谢了曹郴的好意,点菜都听曹郴的建议,随便吃了一些。蒹白没有吃太多,曹郴让服务员打包了一份,嘱咐蒹白带回去。又开车将蒹白送到了冀美旁边的快捷酒店。他本来想提议给她换一间条件好点的,但终究是没开这个口。
目送蒹白进屋,他才开走了,但并没有回家,而是又去了公司。
蒹白在酒店房间打开手机,先回复了朋友们的询问,发了条动态说在冀城了。不到一分钟,陆小艾就点了赞。接着消息噼里啪啦涌来。
“住的地方OK吗
“小曹哥跟你碰头啦?
“吃什么好吃的吗
“比赛加油!!
“对了 哥哥好像不生气了 要不要打个电话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也觉得比赛重要 但我感觉你和哥这回都有一股无名邪火
“说的话也太重了 我都伤心了!
“求求了 姐姐大人 你们把话说开吧
“我还是一个孩子[哭哭]我需要哥哥姐姐的关爱[可怜]”
陆蒹白哭笑不得,回了一个“滚”。小艾丝毫没有被吓退的意思,反而连发了几个撒泼卖乖的表情才消停。她并没完全消气,但仔细想了想,她来参加比赛,确实也有瞒着陆苍的理由。他们的脾气确实很像,雷区也是一样。她在母亲那里受到的创伤难以愈合,难道陆苍遭遇的不是更多?她还有小艾一起长大,虽然也吵也闹,但究竟是可以一起排忧解难的同伴,但陆苍有谁呢?她最恨别人强逼于自己,难道陆苍就不恨被捆绑在抛弃他的父母身上吗?
别人不知道,她和小艾不可能不知道,陆苍过得再怎么不顺,再怎么憋屈,也从没拿他们两个撒过气。她为什么能对陆苍说出那样的话呢?已经失去过家的孩子,怎么会轻易放弃好不容易修来的家人呢?
同样地,平日里那么通情达理的陆苍,突然变得这样专横,也让她想起了陆家太多让她窒息的过往,只想逃跑。
没想到有朝一日,小艾竟成了这个家最成熟的人。确实,两个人都在烧一股无名邪火,且都没有灭火的经验,只知道任它燎得满身焦土。
比赛其实只用了一天,陆蒹白又住了一晚,退掉了回学校的票,第三天便启程回淮平。曹郴自己脱不开身,请了人来送蒹白去车站,又发了几条语音消息嘱咐。高铁开通以后南北通车很方便,不到半天就从华北平原回到长三角,只是到淮平要再转大巴。她没通知家里,因此也没有人接她,下了车就直接打车回家了。
只有小艾在家,咋咋呼呼了一通,扯了些没边的闲天,才不知从哪变出一封信。
“哥不好意思说,给你写的。道歉的话。”小艾嬉皮笑脸的,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我可是又耗嘴皮子又耗了金钱啊!”
“滚。”蒹白依然以一字真言馈赠,推开小艾,自己回房间了。小艾并不以为意,拿出手机和章云水聊天去了,狠狠给自己表了功。
信不长,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直截了当,很是陆苍的风格。他的字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像。人总是温柔的,字却很凌厉,没有什么修饰,只是笔锋陡峭。可是言辞恳切,即使寥寥数语,也悉数列举了自己的过错,希望她可以原谅这种伤害。其实蒹白看得出,这多少是小艾的手笔,以陆苍的性格绝不会想到写信这么婉转又琐碎的方式,也理不明这么清晰的情感脉络。但是看到那句“尤其没有想到,这样努力避免重蹈上一辈的覆辙,却还是免不了揭彼此的伤疤,你们想必对这个哥哥都很失望,我对自己更加失望”,她还是忍不住又哭了。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真正和家庭和解——原来爱和理解同时存在的时候,伤害是可以平复的, 创口也可以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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