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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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圆空

这边曹老板在勇闯生意场,那边陆蒹白也在大学里做起了兼职。

她先前问过陆苍在大学里都打过什么工来赚钱,没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还为此忧虑了一阵。但大一才过去一半,她已然更新过几次简历:先是做最普通的家教,给一个小学生补习语文英语,一节课两小时,一小时四十块。蒹白算过账,光备课就要花掉半小时,乘地铁来回又要一小时,学生还常常不配合,一节课喝两次牛奶,吃三次水果,再报告给家长说什么也没学会。眼看隔壁培训学校的少儿写作少儿英语,一小时敢收几百块,蒹白又去隔壁应聘。对方说她太年轻,又没考过证,倒是给她推荐了雅思托福培训班,开出五位数的学费。蒹白无语凝噎,掉头就走,在校门口的奶茶店找了一份零时工。然而累死累活,洗杯子洗到手脱皮,也拿不了几个钱,还耽误许学习时间。蒹白又转回脑力劳动,在网上加入了一个相对有名的大字幕组,但很快发现人家也只是用爱发电,一年也接不了一个给钱的活,成员除了干活,就是在群里吹水。分给她这种新手的任务,往往又难又长,枯燥无味。蒹白做了几集美国肥皂剧,译文被组里的大校对改得满屏网络用语,蒹白实在受不了每句“What?”都变成“神马”,转而也退了。

倒是有一个组员和她有了些私交,跟她聊过几句,把她拉入另一个小字幕组去了。同样是为爱发电,小字幕组就和谐很多。原来这一群人都是追星认识的,只做一个演员的相关视频,有很多免费的热情和热爱可以挥洒。平时聊天的话题也更多、更实在一些。蒹白本来不追星,但也喜欢看电影追剧,跟着在小字幕组吃了不少安利,反而比在大组学到了更多。组里都是年轻女性,但十八和二十八,终究有着本质的差别。年长些的组员听蒹白等聊大学生活,感怀青春之余,也会出手指点,将切身经验奉送。她们也聊工作,聊婚恋,聊八卦。在国内的感慨房价,在国外的抱怨签证。蒹白自此方窥见象牙塔外的世界一角,像是穿着轮滑鞋踩水,不知往哪个方向滑才站得稳,却又莫名享受这种未知。

申城是一篇科幻小说,网络就是其上折叠的时空。陆蒹白在两重新世界里,学着做会爬墙的蜘蛛人,横竖都要行走。

原先在淮平四中,掩盖在校服之下,大家面上都是一种活法,上课,考试,为了考大学这一件事使劲。真进了大学,日子怎么过,学习怎么抓,天南海北的,各人差别大得恍如来自不同的平行世界。别说同一个院系,同一个专业,就连同一个寝室都能生出数种大相径庭的生活解读。晚睡的嫌弃早起的,洁癖的嫌弃邋遢的,专心读书的不耐烦整晚煲电话粥打游戏的,室友矛盾能闹穿三层楼。但是运气好的,也能遇见合心的同伴,每晚在宿舍楼里传出的深谈并不少。陆蒹白属于后者。

几位室友都不难相处,虽然也磨合了几个月,互相都做了让步,但很快建立了信任,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来往。祝淇云和詹雁思,都是心思花在学习上的。一个从小学就立志要读博士,投身学术;另一个则是厌烦职场,只想留在校园。蒹白看得出,这两人都有很丰盈的内心,除去晨昏定省似的学习,也尽力将那小小的上床下桌都扩展成了自己的世界。祝淇云学古琴,跳民族舞,周末最大的爱好是参加茶艺社的活动,还有给她的娃娃做衣服;詹雁思是老二次元了,平时基本不离开电脑,素面朝天,只有参加漫展时会变身coser,好像还在圈内很出名。她们和蒹白有很多共同语言,平日里也经常一起约着去食堂图书馆,交换零食饮料和人生看法。不过蒹白自己评断,讲求实际的樊美珍,反而对自己更加亲近。

樊美珍是她爸起的名字,她嫌老土,但改名太麻烦,也只能先用着。樊美珍比陆蒹白更热衷于找兼职,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蒹白还有一两个固定的兴趣社团,樊美珍则完全不参与这些,课余时间都放在赚钱上。她在宿舍楼下卖过电话卡,去商场里当过导购员,在培训机构发过传单,健身房做过前台,还早早选修了商学院的一门创业课,时常谈起要做自己的网店。寝室里就属她的快递最多,室友们有时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副业,但那股永远用不完的尽头倒是很能感染她们。

樊美珍的口头禅是,“这钱不给我赚也要给别人赚,不如我自己赚”。每次赚了钱,她也会请大家喝奶茶,剩余的都存起来。

她对蒹白说:“我喜欢你这个人,因为你看起来也教训过很多大傻逼。”

她们住在柳园401,每天上下四层楼,刚好驻守拐角,能在楼梯口看见不少故事。谁考研,谁分手,谁丢了快递,上下楼的人难免嘀咕几句。蒹白有时候在走廊上晾衣服,不小心就听见楼下惊心动魄的电话。什么男朋友的爸爸被双规了,男朋友偷偷拿我的口红去卖二手,结果买方是他妈妈的抠门情夫。樊美珍拎着学校超市的水果沙拉和抹茶蛋筒上楼,要穿过好几层直直挂下来的长裙,没等进寝室也开讲新听来的奇闻,说有一门选修课的老师最近都精神恍惚,今天才发现原来是和学校理发店的造型总监有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闹得不欢而散,造型总监一怒之下,给人推了一个大光头后离职跑路了,该老师只好戴帽子上课。祝淇云也从寝室出来,接过樊美珍手里的东西,递给离门最近的詹雁思,后者说怪不得,我最近去预约剪头都只能约到实习生。樊美珍继续说,自己也是去染头才听来的,实习生说该老师早上还来又哭又闹过,遂绘声绘色演绎了一番。这下楼下的电话都不打了,从护栏上伸出脑袋来谛听。401瓜分美珍的带来的零食,楼下也瓜分她们自己的,主打一个不闲着嘴听八卦。

蒹白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淮平的生活环境还是太单纯了。但是转头一想,光是陆家家史,也跌宕起伏得可以,并且还在不断更新。别人口中讲出,耳朵里听来,估计又是另一番解读了。毕竟故事好听就行,孰真孰假,不作辨别,隔了那么多张嘴巴,也辨不出了。

在淮平,“陆家人”是蒹白躲不开的身份。但申城有两千万人,没有人会来深究陆蒹白的家族往事,她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无人在意。在这里,陆蒹白就只是陆蒹白,这座城市近乎机械的冷漠反倒让她自由。

大一就这么飞也似的过去了。

七月末,蒹白去“半间”赴林霖的约。她按习惯早来了几分钟,在门口等着,一眼看到了飞哥。飞哥的头发又留长了,没像以前一样扎起来,改戴发箍,衣服也素雅了很多。他看起来很像日剧里会出现的雅痞大叔,韵味是足的,就是有几分显老了。

“飞哥!”蒹白上前打招呼。对方愣了一下,这才笑道:“哎,陆蒹白呀!这才多久没见,我都不敢认了。女大十八变,确实是真的噢!”

“是黑了吧?”蒹白也笑,“我刚从山区里回来,支教那地方实在太晒啦。”

飞哥摇头:“非也,非也,气质变了,打扮也变了,不是黑白的事。申城的时间比别的地方过得快。”

“是嘛?我也这样说过呢!”蒹白兴奋道,“英雄所见略同呢,飞哥!不过我也觉得你变了,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怎么说?”

“变……变慈祥了!”蒹白等着飞哥和她一起笑,来点年龄笑话,没想到飞哥只是抿了抿嘴角,问了几句她支教的项目。一时林霖来了,他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林霖见了蒹白,第一句话也是“女大十八变”,闹得蒹白倒有些不好意思,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晒成了包公才引得这么多感慨。两人没去二楼包厢,就在一楼坐着,一人点了一杯气泡果饮。林霖说,我听你讲那么多,也想念我大学时的朋友了。蒹白就问现在还联不联系。林霖抿一口饮料,眼里是怀旧的光,说哎呀,联系是联系的,但和当年同吃同住比,毕竟是不一样的。大家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天南海北的,几年也见不到一面,以前靠电邮短信,维持感情也辛苦,现在有QQ微信之流,彼此的生活一下子扑面而来,倒是有点信息过载。

蒹白说,我就几乎不发动态,有时候都懒得点开看别人的,但是经常在各种群里聊天。林霖微笑,说聊天好啊,日子这么难过,没点说废话的对象实在说不过去了。蒹白就问,林霖姐也会觉得日子难过吗?我一直觉得你把生活经营得最优雅最宁静了。林霖把饮料喝干,摘了一片薄荷叶在手里捏着,叹息声也比一般人好听。

“给别人看当然哪里都好呀。你看看飞哥,最近打扮得越来越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树发芽。”

“他还不老吧!我记得他也就三十出头?不过确实感觉他现在慈祥了也沧桑了。”

林霖凑近了些:“我跟你说,‘半间’,要关了。”

“啊?”蒹白大震,“这怎么可能?飞哥亲口说的?”

“对,日子还没定,但事情是板上钉钉了。宋经理已经在办交接了。”

她们一齐看向吧台。飞哥正在那里擦杯子,一边和新来的客人侃侃而谈威士忌的种类。近两年,“半间”愈发像酒吧而非饭店了,原先主打的“音乐主题特色”倒是一直没落下,只是乐手歌手都换了几拨。蒹白不清楚“半间”的生意怎样,但每次来这里,人都不算少,口碑也一直不错,想来不至于是因为亏损。她问林霖缘由,林霖半晌不语,末了,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吧。蒹白怪她打哑谜,但林霖只是苦笑,说这回我真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确定了。

“那赵旸知道吗?”蒹白问,“感觉也好久没见你们和我哥哥聚了。”

林霖说消息是在他们三人的群里宣布的,赵旸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一放暑假就去了内蒙自驾游,也很久没有和自己联系,现在人在哪片草原都不晓得,无从问起。

蒹白回家分享了这个消息。小艾也直呼不可能,陆苍倒是淡淡的,说飞哥那样的人,做这种决定好像都也不算出格,不难理解。小艾喊道:“这还不出格!我就不理解!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关门?生意是哪里都可以做,但是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呀,飞哥怎么会说走就走呢?而且,这也太奇怪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姐,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和学长去了好几次,飞哥每次都在,特别能聊,我的天,把我都聊伤了,感觉天上地下就都没有他不知道的。学长和他也很投缘的感觉,回回都点好几轮,点鸡尾酒。飞哥还会跟他一起喝,我算是见识了什么是大酒蒙子,真的把酒当水喝,一点事没有。”

蒹白问:“学长是谁?你能不能挑重点的说。”

“这就是重点啊!我是想说,飞哥一直精神头很好,还越来越洒脱,越来越哲学了。说的好多东西我都听不明白。所以我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要关店。然后学长就是我之前问过你的章云水学长啦,你说你知道名字,但是不认识的那个。”小艾虽然长到一米八多,还是改不了小时候一兴奋就手舞足蹈的习惯,开始挥手比划章云水是谁,“他最近也放假回来了,我们还挺经常见面的。他可厉害了,是高考没考好才去的冀城理工,学的是材料,但是人文科也很好,还很会鉴赏美食。”

蒹白忍俊不禁:“可以啊陆小艾,我听哥哥说你现在年级排名稳定下来了,是因为终于学会近朱者赤了吗?”

话题一下跑偏了。姐弟二人又开始叽里呱啦翻旧账,陆苍乐得让他们拌嘴当背景音,自己忙去了。陆苍最近在准备考二级心理咨询师证,说是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反正每天对着一帮青少年也难免需要为之排忧解难。恍惚间,陆苍又回到了大学时整个寝室比着考证玩的时候,只是当时的室友姓甚名谁他都不太记得了,有时听曹郴提上一两句同学近况,他都不太对得上人,也不关心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如何春风得意,如何飞黄腾达,又或者如何落魄潦倒,理想破灭。

只有一次,曹郴参加完同学聚会,说原来褚老师的女儿都大学毕业了,让陆苍心里一刺。导师当年待他的好,一桩桩一件件从记忆深处翻涌到眼前,叫他久违地生出一股羞惭,简直无地自容。他几乎就要问起褚老师的联系方式,但曹郴一个打岔聊起别的,陆苍那股冲动也随之按了下去。

或许老师都不记得他了。

曹郴没有告诉陆苍,其实刚毕业那两年,褚老师不时找他问陆苍的情况,非常疑惑他为什么就此消失了。曹郴只说了他没去美国,在老家工作。褚老师扼腕。后来不知怎地,大学同学圈子里,忽然都知道了陆苍放弃了offer,在淮平当老师。一时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褚老师又来问过一次,曹郴依然没说太细,只是澄清了些不靠谱的谣言。褚老师长叹,之后再见曹郴,便只是问一句陆苍好不好,多的话也不提了。

心理学是陆苍之前从未涉猎的领域,因此要自学考证是不小的挑战。但陆苍向来说学就学,真就能静下心来,按部就班完成每天的计划。四中今年的高三补习班给人举报停办了,准高三生陆小艾待在家里,看着陆苍手不释卷,就差悬梁刺股,也搬来复习资料,兄弟两人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学。

蒹白感叹:“你们记不记得,哥哥刚把我们带回家那年暑假,你们两个也是这样,坐在餐桌前,一个看教育学理论,一个做暑假作业。”她这么一说,陆苍小艾才想起这出,如今小艾的长腿在桌下快要无处安放,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悬空晃荡了。“鬼画符”一样的小学生暑假作业,现在也换成了厚厚的笔记、“五三”、真题卷。

小艾还是好动,还是容易走神,但已经不用陆苍提醒,就能自己安排劳逸,将损失最小化。陆苍则依旧是极其专注的,能坐几个小时都不看一眼手机,不说一句话。也正因如此,他看到飞哥那条短信时,已经过了午夜。

陆苍揉了揉眼睛,重新按亮了屏幕,这回不仅是短信,QQ和微信也看了一遍,发现林霖轰炸一样给他发了十条语音,又在他、赵旸和飞哥的群里发了二十多条文字消息。陆苍来不及点开,先退回到短信页面,把飞哥那条又读了一遍。

短信不过几十个字,陆苍看了足足五分钟。

“蒹白,小艾,你们过来。”他低声喊道。小艾刚洗完澡,蒹白在房间里看书,两人都已经很困,聚到客厅里来,也都哈欠连天的,问陆苍什么事。

陆苍指了指还亮着的手机屏幕。

“飞哥,要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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