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洋流边缘
北大西洋暖流在不列颠以北绕了个弯,拐向更深幽的北欧海岸,给这个岛屿留下来潮湿多雨的气候,阴晴不定却性格淡漠。岛屿从史前尼安德特人时期与便开始孤独,多少世纪以来给来自外部的力量冲击习惯了,盛衰哀荣几次,逐渐落得了这么个高傲的名声。
柳笛刚落地的时候也是揣着这从小说影视剧里模仿来的高冷,恰如其分的淡漠,隔着带口音的英文和拘谨的举止,看不透满眼肤色各异的脸孔背后在想着什么。思维不止被语言阻断,也被欧亚大陆上下几千年的时空分隔,憋得说出来的话都不像自己大脑里过滤出来的。索性一副借来的僵硬上唇,勉强算一点自我保护,其实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中国超市的老板娘话音里些许轻快的吴语腔,劈里啪啦一敲收银机,柔柔笑道:“五镑四哈,有没有四十p?”柳笛从钱包里摸硬币,这不找零的思维也令她倍感亲切,接着脑子里习惯性将5.4乘以10,一阵肉痛。她付了钱,朝老板娘笑笑,拿了东西往外走,一出门便看见陆蒹白正站在不远处跟John谈笑风生。小街上放眼全是学生,都是各色的青春面孔。陆蒹白在他们中间并不惹眼,阳光在她的黑发上镀出金色的波纹,好像电影里一闪而过的少女。背后乔治时代的石墙斑驳点点,衬托着21世纪的笑声。柳笛略有些别扭,那是一种疏离感。她拎着柚子绿茶和白菜猪肉水饺,觉得自己有点融不进这个电影画面。
这锅当然要陆蒹白背。柳笛平时并不会故作文艺,联想到这些东西。都是陆蒹白这几天在她耳边连笑带唱,飞一般畅游进了这个新的古镇,她的能量以她为中心向外大幅度散开,金色的跳跃的,柳笛作为隔了两道门的邻居不可避免被击中,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想不透,短短几天,陆蒹白是怎么做到见过的人都记得名字,并且见了面还能分毫不差地叫出来。当然大多数人都要愣一愣,十几个国家的同一尴尬:“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蒹白每次都笑,嫣然道:“我叫蒹白,念不来的话也可以叫我Jane,都一样。”
蒹白和Jane自然大不一样。他们几个中国学生聚在一块时,互相问过中英文名,柳笛还记得陆蒹白拿碗接了小半碗可乐,一副讲段子的口吻,解释了Jane最初也是来源希伯来语,意思是上帝的礼物、神圣恩典一类。大多数人没听出来那个“也是”,柳笛听见了,一知半解的也没问下去。“蒹白”当然是一目了然的典故,了然到都没人问,大家都自诩一样有文化。独独一个叫蔡镛正的研究生,悠悠提了句:“你爸妈给你起这么个名字,是想要你当个‘伊人’吧,是不是想要你有很多男生喜欢啊?”
跟社会上那些放进锅里能直接起烟的中老年男人比起来,这还算不得油腔滑调,但柳笛忍不住退了一步,觉得刺耳,可话头又不是针对自己,便又去看陆蒹白。陆蒹白神色倒是坦然,嗓音清亮亮的:“那你爸妈给你起这个名字,是不是家里有皇位给你继承呀?”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从此蔡镛正就成了“四爷”,打趣起来也有叫皇阿玛的。那一晚过去,B楼的女生都认识蒹白了。柳笛却还要更早些。早在申城机场候机的时候,她就和蒹白排在同一队伍里。
每年海外高校开学的季节早几个礼拜,机场里便成群结队地冒学生,普遍配置是一个学生、两只大箱子加若干背包、父母家人两个或以上,那同一班飞机的队伍便不太成形,像个放多了料的大烤串。柳笛是标准配置,爸妈开车送来的,等值机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各家家长都是一个样。甚至还有一位大妈“嗷”一嗓子亮出来,抱着一个男孩嚎啕大哭,哭得整个“大烤串”上的人都转头看。柳笛觉得有点尴尬,偏过头去看别处,正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烤串”拐弯处的陆蒹白。
陆蒹白惹眼,因为她在这“烤串”上的配置着实有些奇特。她身旁只见一个大行李箱,黑不溜秋坑坑洼洼的,上面贴了不少贴纸作标识。箱子上拴了个毫无特色的大登山包,加上陆蒹白身上一个秀气的小挎包,就是全部行李。她身旁也没有父母家人似的同伴,只一个人倚着箱子站着,在翻手机。她的样貌和年纪既像大学生也像社会人,柳笛多看了她几眼,正赶上她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她便冲柳笛笑了笑。
柳笛不习惯陌生人和自己打招呼,便赶紧又别过头去——结果刚刚那位大妈还没哭完,正拿手背抹眼泪,而那看起来是她儿子的男孩,也颇有些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说的方言柳笛听不懂,只觉得尖利。自家爸妈还饶有兴致地围观这直抒胸臆的离别,柳笛发了会儿呆,眼神又飘向了陆蒹白——这回是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总不免多看几眼。“那边厕所不好找。你这还有多久?”那人说,也是淮平口音,柳笛听着亲切。陆蒹白又和他说了几句,飘进柳笛耳朵里,知道那是她哥。这时柳笛爸妈看完了热闹,又回来接着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当场给未来几个月的国外生活都给列出一个完备的时间表。柳笛半听不听的,和“大烤串”上诸多学子一样,终于慢吞吞地等到了办理值机,托运了行李,最后和家人告了个别(那位大妈又哭天抹泪了一把),进了安检。
那是真的将过去的生活抛在身后了,踏向了未知。同一个“烤串”上的中国学生们都互相搭讪着,亲切得好像都要和彼此共度人生。柳笛就是在这时正式认识了陆蒹白,两人又是老乡,跨出了国门的时候,这个身份又凭空多了些重量。后来到了学校,他们还分在同一栋宿舍楼,更是巧合加缘分。人生地不熟的,两人便约好了做什么都一起。
柳笛了解到,蒹白大她两岁,是交换生,只在这个学校读一年。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岁带来的差异,蒹白落了地以后丝毫没有刚到一个陌生国家的疑惧和羞怯,没两天就将学校摸了个门儿清,各处新生周的活动都积极跟着去——“我在这里就一年,不比你们有的是时间,什么都要抓紧看看。”柳笛就跟着她到处走,酒吧连串跑,夜店熬通宵,周边的车站超市医院图书馆都逛了一通。他们学校学生玩心甚重,新生周七天都满满当当光怪陆离,柳笛就这么跟着陆蒹白夜夜笙歌,和不知道多少个国家多少种面孔的人说过你好再见认识你真高兴,记住的名字隔天绝对忘记,柳笛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心力交瘁过。到了第四天她实在蹦不动了,蒹白留她在屋里休息了一天,自己不知道上哪个山头观光去了,回来的时候敲柳笛的门,却拿出一张课表:“帮你去你们系领的,你们课还挺多。”
柳笛一惊:“我都不知道要去领课表。”
陆蒹白将课表往她手里一塞,又掏出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来,翻了一页给柳笛看:“新生手册上都写着呢,不过你也累了,估计你没精神去看手册,我正好顺路,替你一并领了。对了,我还发现了一家中国超市,明天去一趟买点吃的和调料?老吃炸薯条也腻了,脑袋都吃成土豆了。”
于是柳笛就跟着她去了,一路上陆蒹白和无数看着面熟但柳笛叫不出名字的同学打招呼,等买好了东西出来,陆蒹白又和John聊上了。柳笛记得他,那是位膀大腰圆的英国兄弟,红发蓝眼,头圆脸圆,和他们住一栋楼的,也是新生。此兄在中学里学过几天中文,奈何方块字实在太像天书,最终放弃。见了蒹白和柳笛,他总兴兴头头要遛几句“你好”和“再见”,还有一句“我喜欢吃”,也不知道他究竟理解到了几分。陆蒹白正和他谈论晚上活动的事,见柳笛来了,便说:“今天晚上学生会有个活动,请我们一起去呢。”
John手舞足蹈:“是个ceilidh,很好玩的!”
柳笛点了点头,假装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这时候蒹白笑了笑问:“Ceilidh是什么?”
John继续手舞足蹈地解释了一通,但并没解释清楚,蒹白查了查字典,和柳笛说:“原来是苏格兰爱尔兰的一种集会,要跳舞的。我挺想去的,你要一起来吗?”
柳笛啧啧惊叹:“蒹白姐,你真的精力好充沛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活泼热情的人!”
蒹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活泼热情?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柳笛不解:“可是你这几天就认识了这么多人,还天天都参加活动!我腿都要走断了,再跟人尬聊几次我一定会疯掉。”
蒹白怔了片刻,重新换上一副微笑:“可能是刚出来,放飞自我了吧。你是没见过我弟弟,他才是真的精力旺盛,比狗还热情。我其实还挺不喜欢社交的。”
柳笛不信。蒹白也没有再多解释,忙着回手机信息去了。柳笛没去那个舞会,但凌晨听见了走廊上蒹白回来的动静。即使轻手轻脚,也抵不过宿舍实在不太隔音。那已经是新生周的最后一晚,过完周末,就要正式上课了。柳笛对着系里发的讲义资料发呆,看也看不进去,不看又心里发慌,熬到两三点,囫囵睡了。
然而,接下来一整个星期,柳笛都没见到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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