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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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之外

蒹白在沉睡。

眼前堆积的是十几个浏览器窗口和七八个PDF文档,几乎要从屏幕中跃出,一个个落在她的身上,覆盖她的轮廓。电脑是半合在身前的,闪烁的光就这样在她微微起伏的脸庞上忽明忽暗。

宿舍的单人床只有90厘米宽,蒹白蜷成了一个小团,半盖着被子,一只手还虚浮在键盘上。她睡梦中浅浅翻了个身,手指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键,电脑播放起音乐来。蒹白睁开一只眼睛,摸索几下,将电脑往旁边一挪,又倒下接着睡了。

电脑上的音乐响了一会,忽然换成了人声。

“蒹白?”

蒹白朦朦胧胧,从沉沉的固体的睡意中将自己拔出一点点。深邃的黑梦流转,逐渐有了光和色彩,在半梦半醒的交界处露出彩虹。

“Teddy,我好像梦见你了。”

床侧传来一声轻笑。

“是啊,你是在做梦,所以剧情还包括给我打视频,是吧。”

蒹白“噌”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所以这个梦的主题是让我欣赏你的床单花纹吗?红白条纹,很鲜艳,但不像你的品位嘛。”

“这是宿舍统一的款式。”蒹白还在揉头发,梦像胶水一样粘在了眼底,还没剥落下来,“你等一下,我去……我去把电脑插上。”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蒹白终于戴好了眼镜,将电脑插上线放在了膝上。她半靠着床头,双腿拱起,正好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也终于看清了屏幕那一头的面孔。

七年不见,Teddy的外表变化大得实在惊人。儿时那头闪着麦穗光泽的金发已经成了棕色,海蓝色的眼睛也渐渐过渡成了绿褐相间。他和蒹白分别时,正赶上变声期,声音哑得要命,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说起话来已经是清澈又不失磁性的嗓子了。

“我一直很好奇,等我们真正见了面的时候,还能不能一下子找回当年的熟悉感。”蒹白注视着画质不是很高的Teddy,像是试图从那副笑容里抿出一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吗,我常常想,如果不是这些年我们都保持着联系,现在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你了。”

“是吗?我觉得我还是能认出你的。”Teddy笑道,“你没有变那么多,蒹白,我觉得你的神情是很好认的。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和你说话的时候不会觉得,毕竟你一直都是Teddy呀,”蒹白说,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躺下来,“但单看照片的话,你现在好像那种刻板印象英剧里的男大学生。”

“那我可能确实是这么一个物种,这是一个悲伤又不幸的事实。”Teddy,离镜头近了些,“你这样我只能看到你的上半张脸啦!”

“剩下的要付费看。”蒹白懒得再把电脑举上去,“买一张火车票,来看真人。”

“我以为我们之前说好的是你来看我。”Teddy有点委屈巴巴的,“下周末正好我要回家一趟,你可以来见一见我的家人,我妈妈都念叨你好多年了。”

蒹白的眼皮又快要合上了,说了一句英国式的脏话,I’m so bloody tired.而后又说,除了上课,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出门,也没有和人说话了。饭都不做,靠啃饼干度日,幸好宿舍有自来水可以喝。Teddy问为何如此,新生周看你发照片发得挺勤,蒹白长舒一口气,又往下滑了一点,彻底躺下了。说话彻底变成了咕哝,但是无所谓,她想,Teddy会明白的,他总是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太累了,疲倦是海啸一样突然席卷的,从新生周结束的那一晚开始。一切都那么短暂,新生周也好,这一年也好,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心境去慢慢体悟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她不允许自己展露出一丝一毫的不适应和不习惯,即使她对去夜店蹦迪毫无兴趣,也喝不出整品脱整品脱的啤酒有什么味道。她不喜欢见面都只说客套话的社交固定模式,也不喜欢念不出“蒹白”两个字的人退让到Jane,念得出这两个字的人又质问她为什么要抛弃本名选择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英文名。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但是那么多那么多的活动,从没见过,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参与的,她都去,全部都去,一个都不落下,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

“因为我也是开心的,你明白吗,就好像,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你可以彻彻底底忘记你原来是谁——然后找到自己,或者比那更进一步地,找到另一部分的、无法阐释的自我。但这样真的太累了。”蒹白说,“太累了,Teddy,我已经一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直到飞机真正落地都在紧张留学的事情会不会出差错,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一场梦罢了。”

“你已经在这里了,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Teddy说,“VIP会员可以申请周末来见一见真人吗?“

“哪个周末?”

“明天。”

“真的?”蒹白又把眼睛睁大了。

“真的,坐火车过来也才两个多小时。”

“英国小还是有小的好处。”蒹白笑了起来,“那,明天见。”

“明天见。”Teddy说,“七年啦,终于等到说这句话的机会了。”

“明天见。”蒹白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几乎立刻就重新睡着了,眼镜都没来得及摘。


“陆蒹白大半夜怎么在群里发了一堆乱码啊?”陆小艾的语音消息带着街上车声人声的喧闹背景,“我解了半天,以为是什么密码消息呢!”

“可能是误触键盘,这个点她应该还在睡。”陆苍回复,是用打字的,并且一如既往地不带表情,“你在做什么?”

小艾回了一张自拍,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一口白牙依然醒目出镜。背景里是冀城市区一条老胡同,现在是热门景区,陆苍也去过不少回,一眼就认了出来。照片里,除了背后人山人海的长队,小艾身边还有半个肩膀,但陆苍没有对此发表评论,只是祝他玩得开心,又推荐了几个自己和曹郴以前常去的店铺。

“哇,哥,学长也说要去这几家呢!”小艾还在发语音,“我不跟你说啦,我们要先进去排队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哈!”

陆小艾追着章云水,从本来巴蜀饭馆跑到了一家云南菜门口。“不吃川菜啦?刚刚我哥还说那家也好吃呢。”

“突然不想吃了。今天吃汽锅鸡好了,我猜你没吃过这个。”

小艾果然没吃过,欣然同意,反正这边的队伍还短一点呢。他又拿起手机,先拍了个门头,又准备自拍,问章云水:“你真的不和我来一张吗?”

章云水看陆小艾走丢了似的表情,笑了:“拍可以,但是你不要发给别人,好不好?”

“好啊,你不想发就不发了,这有什么!”陆小艾举起手机,开始调整角度,想把他们两个人都框进去,“我本来也只想发给我哥我姐看,他俩都知道你,没关系的。”

“但是我比较喜欢将美好瞬间收藏起来,不与他人共享。”章云水说,微微将头向陆小艾偏了偏,快门按下,两个人的笑都定格。陆小艾依然是见牙不见眼,章云水的笑就比较难以察觉,但眼角也漾起波纹。拍完照,队伍也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陆小艾干脆多拍了几张周遭的人群,开始在手机上简单修图。

“应该给你弄个相机的。”章云水就站在旁边看陆小艾修图。小艾那部手机还是之前飞哥那里继承来的二手货,虽然刚买来时是顶配,现在用着也有些磕磕绊绊。但小艾并不当一回事,反而乐得捡到便宜:“没事儿,我就P着玩。”很快将他们的合照修好了,小艾顺手就设置成了壁纸,拿去炫耀:“怎么样,好看吧?”

“早知道你拿来当壁纸,我们可以拍正式一点的。”

“要那么正式干什么呀?我就喜欢这张,多好,咱俩都高高兴兴的。”小艾十分满意,多看了几眼,才将手机放回口袋。他比章云水高,刚好够站在他身后悄悄耳语:“吃完饭能回你那吗?在这我都不敢碰你。”

章云水掐了一把陆小艾的大腿,倒是十分顺手。

他们搭地铁回到大学城,已经是下午了。章云水的出租屋离学校不远,但很幽静,平时没有多少学生出入,住户以中老年人居多。小艾也只来过两次,却已经熟门熟路,在楼梯间一步两个台阶,蹿到上一层的平台后,回头看不急不慢的章云水,又停下里等他。就这么循环往复到了六楼,章云水拿钥匙开门,陆小艾才消停一些。

门合上。陆小艾还在玄关放包换鞋子,就被章云水拽过去亲。接吻的间隙,小艾见缝插针地提醒“书包要掉了”,章云水并不理会,只是吻得更乱、更密。小艾倒也很快忘了包的事,暗暗纳罕,学长在家里和在外面真的是两个样子,怎么做到的?外面走太近了都不可以,一进家门,又仿佛贴不够、抱不够、亲不够一样。他过去谈的恋爱都短暂且纯情,最多点到为止接个吻,从来没有像这样热烈纠缠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做爱也是陆小艾学着习惯的事。很难说章云水在校外租房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不管怎样,这确实给他们提供了便利的场所,不用挤在章家的卫生间或逼仄的酒店里了——陆小艾自然是不敢将版图扩展到自己家里的。即使哥哥姐姐对他早恋这件事接受良好,直接把对象带回家上床也是他无法想象的。反之章云水和他家里关系并不好,但偏要趁着放假将陆小艾带回去,就在他儿时卧室的套间浴室里做,美其名曰更刺激。在小艾上大学前,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都像偷情,有了这个出租屋后,渐渐温情了起来。

陆小艾是喜欢温情的。老房子采光不合理,但黄昏时浓墨重彩的光线总是将整个屋子都染上老电影般的光影,伴随着午后窗外拉长声调的闲聊声,胡同里老人养的鹦鹉叫,在这种时候心意相通,肉体相接,总叫小艾有些惘然,会因这种惘然将对方搂得更紧,徐徐地、长久地亲吻,直到结束又一场交媾。这些时刻他总是相信幸福。不过章云水明显更有经验,懂得花样更多,小艾习惯了学长手把手教他,无论是专业知识还是探索爱情的方式,也就跟着学,对方提什么想法都照单全收。为了学长他能考上冀城理工,他就能再为了学长实践那些可能他天性里没有那么热衷的花样。反正,他横竖也不反感,学长想要,学长喜欢,他照着做也不觉困难。

章云水说过,陆小艾你真像一组尚未完工的模具。你都不知道,等你真正成型那天会有多漂亮,多摄人心魄。

小艾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的了,可能他不觉得自己是当模具的料子,但是无所谓嘛,能漂亮也很好。

他们做完后相拥而眠,再次睁眼已是晚上。小艾醒来时床上空荡荡的,厨房里有了动静。等小艾穿好衣服出来,两道菜已经摆上客厅的餐桌。章云水系着围裙,正在擦手,抬头看见陆小艾,也笑了,伸手夹了一筷子递到他嘴边。

“哇,这什么东西,也太好吃了吧!”小艾都没咽下去就叽里咕噜喊道。章云水说,这个是雪花鸡淖,中午没吃成川菜,就自己做一个,但不一定正宗。另一道是清蒸白菜卷,每一个里面都包着蔬菜和鸡蛋豆腐和的馅,小艾正饿着,狼吞虎咽了好几个。虽说小艾只会做最简单的家常菜,并不懂这些精细活背后的工夫,但胜在嘴甜,不管怎样一顿猛夸,嘴上夸不够,还要将人抱起来再亲一遍。一顿饭吃得甜蜜又黏糊。

小艾主动去刷碗,章云水就在门边看着,忽而问:“你这几天都在这待着?”

“啊,不然呢?”小艾回头,手上都是洗洁精泡沫,沾了一点到围裙上,“你不方便吗?那我也可以回宿舍住啊,没关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章云水撕了一张纸巾,把小艾围裙上的泡沫擦干净了,“就是以为你会回一趟淮平,毕竟国庆放这么久。”

“不回啦,回去也是人挤人,在冀城人挤人还有意思点。不过,我确实有想过要回去的,因为今年我姐也不在嘛,我哥一个人在家,我有点怕他孤单。但是我又想和你一起待着。你看,咱俩也好了一年了,现在才有机会,就你和我两个人,别的什么也不用管。”

章云水说,那你别管碗了,再亲一下。于是他们在水池边接吻,陆小艾很节省地及时关掉了水龙头。吻完后章云水倚在橱柜上,懒懒笑道:“过去一直觉得你挺恋家的,没想到我这次占据了优先级。”

这是句玩笑话,但小艾挺严肃地思考了片刻,一边擦碗一边说:“其实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吧,与其说我和我姐需要适应离开家,不如说我哥需要适应离开我们。我姐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哥其实挺不习惯的,但他也不会说,就是每次我姐回来他都会话变多。现在我也上大学了,其实他养我们养到现在,工作差不多就是结束了,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靠着他养活,也就不会再经常回那个家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哥这人,他很能扛,嘴还硬,而且但凡我们在他跟前,他都不会操心到自己头上。我知道他会失落,但这也是他开启新篇章的必要阶段嘛。我姐在国外,我又在冀城,他一个人待久了,肯定也就开始琢磨自己该怎么过日子了。”


陆苍确实在琢磨,只不过琢磨的是怎么和学校继续斗智斗勇。其实早在小艾高考前他就和学校谈了要离职,但是学校抓着他不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辅之以不那么明显的威逼利诱,总之让他把这一届带完再走。家长委员会也听到了风声,很快有家长联名请愿,希望陆苍老师留在四中。陆苍想起刚入职时组团cosplay古惑仔的那帮家长,不由得请愿书面前笑出了声。这样一来,消息又不胫而走,说陆苍老师还是愿意留下的,在校长办公室笑开花了呢。

陆苍同意带完这一届。本来么,他暂时也没有考虑好下一步要去做什么,提离职一方面是未雨绸缪,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点累了。蒹白小艾都不在,家里就他一个人,他一下子仿佛多出了大把可以挥霍的时间,但没有了平时的吵吵闹闹,他对淮平的热情也随着蒹白小艾的离开而冷掉了许多。这座城市依旧太小,太平淡,太工业,文化活动贫瘠,商业娱乐也寥寥。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走出这里,又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重新扎根于此。过去的一年里,他的根系也渐渐拔出,妹妹和弟弟都越走越远,赵旸去了县里,林霖也跳槽去了申城的一所国际学校。至于飞哥,半年前已经正式剃度,不再问世间亲友了。

曹郴三番五次来催他直接来冀城投奔自己,但陆苍也没有那么心仪这个选项。尽管冀城在他心里隐约是一个答案,但他还没有读清题目,不想妄自下决定。

他在等一个离开淮平的契机,又或者是,一个理由。

国庆长假,淮平人大多外出旅游,很少有来这里的,因此陆苍在公园附近找了个咖啡厅坐着,至少外表看着很悠闲,看不出正在咬牙切齿给副校长改文章。那是一个省课题项目,一万多字的草稿,交到他手里只有两千字的大纲,剩下的都要他“顺带”润色一下,返校前交上去。署名权自然是没有的,副校长要占一作,生物组长就是二作,陆苍的名字最多在一个小角落里出现。往年他是绝对不肯为这种烂事折腰的,但离职离不掉,这也是他必穿的小鞋,索性再忍一年了事,就像他这半生忍过的所有烂事一样。

蒹白已经起床了,在群里分享了她一晚上要看完的两百页阅读材料。小艾发了汽锅鸡的照片,想来吃得很好。陆苍一一回复,又有消息进来,这回是曹郴。曹老板日理万机,忙得没有时间打字,发的都是几十秒的语音消息,大意是,褚老师的女儿国庆在长三角转悠,打算去淮平一趟,问陆苍能不能招待一下。陆苍说可以,曹郴便哇哩哇啦推了微信过来,陆苍嘲笑他:是不是忙傻了?我们有微信,不久前才见过,还是你介绍的呢。曹郴茫然了一阵,这才想起来,哦哦,你们好像是见过,但也想不清楚细节,干脆就不想了。

没过一会,就有电话打进来。陆苍接起,对面是柔和又坚定的女声,带着点冀城口音。

“是陆苍吗?我是褚怀然。我现在就在淮平火车站,可以过来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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