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
或许淮平实在是太小。看到陆苍十分钟后就出现在火车站大门,褚怀然露出的笑容有一点分不出惊喜和惊讶的比例,只是提了一句:“来这么快呢,我信你们这不堵车了。”
陆苍回忆了一下,伸手接过褚怀然的行李箱,才想起典出何处,也忍俊不禁:“他俩跑火车跑上瘾了,还说淮平都没人开车,全靠11路呢。”
“那你怎么过来的?”褚怀然只分了一个行李箱给陆苍,剩一个自己推着了。石砖路面不太平整,喀拉拉,喀拉拉,站口又吵嚷得热闹,两人说话都得提高分贝,力争在黑车司机吆喝的背景音里听明白彼此在说什么。
“打车。这边是老城区,我过来更方便一点。”陆苍说,“那个,你是住——”
“——咱们要不先去吃饭?”见两人同时开了口,褚怀然莞尔一笑,“我住酒店,网上搜的,也不远。但我确实饿了。”
陆苍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好,那先吃饭。”褚怀然没等他开始搜刮脑内储存的本地餐厅信息,就指着路边一家粉丝汤:“吃这个行不行呀?早就听说你们这儿粉丝汤好吃,一直没吃过正宗的。”
陆苍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他也吃不出来东西正不正宗。店面不大,也不用排队,两人找了个宽敞点的座位坐下,面对面的,陆苍就开始拾掇酱油醋瓶和辣椒油。褚怀然从包里摸出来两只发卡,一边一个,把垂在腮边的短发给别了上去,盯着陆苍手里的瓶瓶罐罐,问本地人吃法,这些是不是都得加进汤里。
“不是。加也行。”陆苍停了一下,“我加辣油。”
褚怀然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曹郴手里啊?”
陆苍“嗯?”了一声,这才抬眼看着褚怀然。她和夏天他们见面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发型,像是没有什么棱角可以割破她的样子。她脸上有酒窝,不过只有一个,此刻正醒目地盈着笑。
“我是说,曹郴是不是硬拉你过来的。你怎么这么不自在,上回咱们不是聊挺好的嘛。”
“上回不一样。”
“也是哦,上回话都让蒹白小艾给说了,你确实没说多少。”褚怀然还在笑,“那会儿你一进门,我第一眼都没敢认你了。”
“我也没认出来你。”陆苍说,“我当然,知道是你在民宿那里打工,曹郴跟我说了,但说实话,是真没认出来。”
“曹郴也跟我说了,你八成都不记得我了,但跟我拍胸脯保证你是一点儿没变呢。”说话间粉丝汤上了,褚怀然学着陆苍加了一勺辣油,尝了一口,又自己加了一勺醋,点头称好,“可是我真见了你,也真不觉得和以前是同一个人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以前我挺不喜欢你的,哈哈哈!”
陆苍又“嗯?”了一声,这回多了一点真心实意。褚怀然看他的表情,又笑,抽了张纸递给他,自己也擦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以前都是在我爸那儿见到你,我那会儿才多大呀,我爸天天在家夸你,我妈也喜欢你,你在我眼中就是一‘别人家的孩子’,恨你都来不及呢。”
她说“恨你”的时候,咬字却是带着笑意的,不知道为什么,让陆苍也跟着笑了。“还有可能就是,那时候你也成天不说话,气质也挺阴郁的,也没有什么让人接近的念头。上次见,感觉你现在松弛了不少,虽然今天又觉得你还是挺绷着的。不过我算是懂啦,曹郴这人两头说大话,他是不是觉得咱俩都和他一样自来熟啊?”
“或许吧,曹郴他对熟人脑子有时候也不拐弯。”陆苍说。吐槽起曹郴,两个人突然有了共同话题,从上次见面的处处透着意外的刻意安排,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尴尬,都能找出许多话说。原来曹郴一直都和褚老师家保持着联系,褚怀然上大学那阵正赶上他在南方拓展业务,还见过几次。原来褚老师并没有忘记他。原来曹郴投资那个民宿也有陆苍的想法,最早要追溯到陆苍去冀城考察那年,他们聊过以后退休了要去哪里玩。陆苍是个不太愿意出远门的人,旅途奔波的琐碎麻烦足以让他选择假期待在家里,不然他会习惯性操心操到身心俱疲。曹郴四处游历,全国出差,酒店早就住腻了,得空旅游就喜欢去各种民宿待着,但难免遇到不靠谱的,索性自己投一家,两全其美。原来褚怀然其实并不太需要那份兼职,但是这个夏天她失去了一个期待很久的机会,便去景区找点事做换换心情,正好就找到了曹郴名下的那家民宿。原来陆苍也不是心血来潮要去北方旅游。小艾考上了大学,蒹白也有了一小笔积蓄,两人合力策划了这次旅行,目标就是不让哥哥操一点心。原来蒹白小艾还私底下问过曹郴,冀城附近哪里好玩,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去处。原来他们在民宿住了几天,蒹白小艾首先把褚怀然的联系方式加上了,这次褚怀然来长三角旅游,蒹白也推荐了景点和路线。
“所以他俩今年放假都不回来?”
“嗯。蒹白要等明年春假,小艾过年回来。”
褚怀然咬着吸管,等玻璃瓶里的汽水都滋滋顺着嗓子咽下去,才说:“那你有没有空巢老人的感觉?“
陆苍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盘桓在心头的失落和空虚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蒹白睡到中午才起床。她一边刷牙一边看手机,先是回复了陶晨清在她朋友圈的评论,又去私信里就人最近遇到的情感问题发表安慰,接着去爬室友群的楼。大三开学,交换生都走了,陆蒹白在英国,詹雁思在荷兰,只剩下祝淇云和樊美珍留守大本营,在群里更新学校的新鲜事。蒹白全程皱着眉头,看完了英语大课上一男一女为了同一个恋爱对象大打出手的新闻,漱了口,手机提示陆小艾发来一堆感叹号。蒹白点开家庭群,漱口水呛着了。
群名改成了“关爱空巢老人”。这没什么,群名改过很多次。但这次改的人是陆苍。
小艾已经从感叹号发到表情包了,蒹白则单手打出一个问号发送。
陆苍那边却没有动静,改完名就隐匿于互联网,寻不见萍踪。蒹白洗了脸梳了头换了衣服,依然没等到回音。褚怀然分享了新的博客文章,是前两天的申城游记,蒹白来不及看完,先点了个赞,换鞋出门。路上收到了褚怀然发来的照片,是陆苍在公园门口逗狗,补充说狗主人是他学生家长。没过两分钟,同一张照片出现在家庭群,陆小艾发的,伴随着更多感叹号的一句:“怎么然然姐来家里玩都没有人告诉我!!!!”
蒹白说,然然姐来问我的,可能人家跟我关系更好吧。小艾连发几个大哭,又去@陆苍,但陆苍仍旧沉默。倒是蒹白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评论说,狗长得挺眼熟的,很像某三字陆姓男子。小艾抗议,陆苍这才发了一个“呲牙”表情,又迅速销声匿迹。
蒹白小艾在群里浅聊了几句,也散了。十月份,英格兰已经降温,早晚都冷得要命,但中午阳光很好,暖融融的,行人都开始乱穿衣,一条街走下来什么季节都有。蒹白披了一件外套,里面还是夏天的搭配,走在风里,腿有点冷,脸颊是热的。
大学附近,留学生的行动路线差不多。没走多远,蒹白就看见了柳笛。柳笛抱着满满当当一大袋东西,在等红绿灯。袋子里主要是果冻、火腿肠和辣条,一看就是从中超刚出来。她喊住蒹白,两人在路口站着,等半天绿灯不亮,蒹白就有一搭没一搭按着红绿灯开关玩。柳笛从袋子里拿零食给蒹白,蒹白吃了一个果冻,暗自感慨这玩意的价格在国内够买一整包果冻了。
柳笛说话有点奶声奶气的,虽然已经十八岁,嗓音依然像个小女孩。蒹白习惯了当姐姐,也难免真把她当小女孩看。寒暄了几句,柳笛说她去银行问银行卡怎么弄,但问了半天没问明白,索性买点零食回来吃一顿。蒹白立刻说,这家就是慢的,好多人没办下来,另一家在学校有临时办事处,周一可以直接去排队。柳笛不知道在哪,蒹白就提出周一陪她一起去。
“那你现在是要去哪里呀?我跟你一起走顺路吗?”柳笛问。绿灯终于亮了,她们跨过马路,拐上了一条更热闹的街道。
“我去火车站接人。”蒹白语调都轻快了,“是我七年没有见的好朋友,终于要见面了!“
“哇,七年也太久了!”柳笛问,“是怎么认识的朋友呀?”
蒹白恍惚了一下。她和Teddy的故事要怎么讲呢?好像说出来确实很平淡,两个孤单的小朋友相遇了,成了朋友,又不得不分开,但他们还是好朋友。“可是很难用语言描述具体多好,我们都为彼此学习了很多技能,经历了很多困难。本来我申请学校的时候,是想去伦敦的,因为他家离伦敦非常近,早就打算好要去伦敦上大学。但我们学校的交换生名额,虽然也不算少吧,不过申请过程中有很多幺蛾子,伦敦学校的名额最后都给了别人。当然这里也不错,有历史底蕴,风景好,而且生活成本低一大截。我们那个项目是每个月给生活补贴的嘛,这个钱是固定的,在这里花绰绰有余,但我听在伦敦的朋友说,有时候还是会需要家里给一点。”
“是哦,伦敦是真的好贵,我同学在伦敦,都舍不得买零食,为了省钱都改吃素了。”柳笛感慨,“我看网上的伦敦留学生都住在豪华公寓里,每天party,还买各种奢侈品,他们到底哪来的那么多钱?”
“网上嘛,富有、奢侈、美貌、所谓的‘高级’,肯定是越难得而人们越渴望的东西才吸引眼球,不一定都是真的,也没有普遍代表性。”蒹白说,“不过这些大学确实也在靠留学生赚钱。我之前问商学院的同学三年本科一共多少学费,真的,把我论斤卖了都没这么多。”
“还好我是学文科的。”柳笛说,“理科生学费要多好几万!”
“噢,这个我查过,是因为他们有的要用实验室做实验,成本会很高。”蒹白答道,“只能说,幸好我还是争取到了公派,不然我哥倾家荡产也没法把我送出来。”
柳笛之前大概了解了一些陆家的状况,因为蒹白不会藏着掖着,不过同样也不会细说。柳笛虽然买个布洛芬都要被查ID,毕竟不是真未成年,没主动打听过,蒹白透露多少就听进多少,最多在蒹白相册里悄悄点开大图看过陆苍的照片。一时到了新的岔路口,柳笛去公交车站准备坐车回宿舍,蒹白又拐了一个弯,要去迎接Teddy了。
“话说,你怎么没去交换呀?”小艾问道,“以你的绩点,拿名额不是分分钟的事嘛!”
章云水又去捏小艾的脸——近来他这么干的频率越来越高,小艾每次都真戳在那让他捏,躲都不带躲的。半晌,章云水才说:“因为你啊。”
“啊?”小艾眼睛都瞪圆了,“真的假的?”他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直直看着章云水,眉毛都耷拉下来了。章云水端详他的表情片刻,笑出了声:“当然是假的,逗你啦,怎么还这么好骗。”
“吓死我了。”小艾大大松了一口气,“先是我哥,再是你,真那样我可真担不起。”
章云水将头枕在了小艾膝上,慢悠悠地说:“选择不去交换确实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任何事情都是有双面性的,说到底,这个选择最大的益处,确实是能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异地很苦的,我想天天见你。”
“能天天见是真的很快乐!”小艾俯下身去亲吻恋人,“不过,不能见面的时候,我也一样想你、爱你的!”
其实高三那年异地,他并没有觉得多苦,反而充满了干劲。学习学不下去了,就点开章云水给他发的语音听一听,顿时又能多做几道题。所有人都知道要好好学习,但实打实能做到这几个字的着实不多,陆小艾很有自知之明,他坐不住那么久,兴趣也太多太杂,就不是个认真做题的料子。可高三那一年,他起码尽了全力,连陆苍都担心他那样会把身体搞坏,劝了几次无果,后来还是用了一个阴招:小艾不睡他也不睡,小艾不忍心让陆苍跟着熬夜,这才调整了作息,基本上不熬到十二点以后了。最后查分那天,老何打电话到他们家,听完后欣慰地流下热泪,说这孩子起码没有辜负自己。小艾是真超常发挥,去邻省、去南边都能填比冀城理工排名更高的学校,但他铁了心要填这个。
蒹白骂他只知道谈恋爱,骂完才想起陆苍不知道小艾和章云水的事,顿时噤声。结果陆苍很平静地说,小艾还不明显吗,除了恋爱也没有别的理由解释他怎么突然努力了。陆苍只是叹息,蒹白也就罢了,怎么小艾现在也跟他有秘密了。陆苍只说到这里,小艾却突然觉得,他哥一定非常难过,自己私底下偷偷难过好多次了。他立刻扑上去,以蒹白形容为五花大绑的架势抱住了陆苍,说哥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不是因为别的,是不想给你添麻烦,而且我答应了男朋友要低调。
陆苍“哦”了一声,很轻描淡写地:“是男朋友啊,那我知道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陆苍不是爱八卦的人,小艾和外星人恋爱他都不会过问,只会在意小艾开不开心。眼前的弟弟跟刚从五指山放出来的猴似的,显然是开心的,他也就不再细问。倒是蒹白,拉着小艾深谈了很多次,从性向光谱谈到婚姻制度,又谈他们两个各自的情史(蒹白暂无,除非算上纸片人;小艾有些过分丰富了)。
小艾某天深夜发动态:和我姐夜聊真的不亚于连上三堂哲学课……烧脑ing (@_@;) 附上蒹白深夜在烧烤摊喝啤酒抓拍一张。蒹白看见后,又是一顿收拾,总之结局是小艾又买了一次单,请吃第二顿烧烤,参与新一轮夜聊。
蒹白和章云水见过几面,陆苍还没有。小艾隐约觉得蒹白看章云水的时候,带着些不算友善的审视目光,但她并没有说过什么,为此小艾是感激的。以他对姐姐的了解,她大约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突然占据了“陆小艾男朋友”身份的人,而素来伶牙俐齿、从不吝惜毒舌机会的蒹白,能在他面前给章云水留足面子,那确实是一种蒹白独有的温柔。
陆小艾把姐姐和男朋友之间的不对付理解为两个聪明人的磁场不合,他俩都爱绕着弯讲道理,绕来绕去可能就绕不到一起去了。反正他爱他们,他们也爱他,就够了。尽管在他心里一个隐秘的角落,还是隐隐希望他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都能相亲相爱,哪怕他已经晓悟这愿望过于天真。
章云水并不知道小艾此刻在想什么。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说清楚。”章云水挪了一下位置,抬头看着陆小艾。
“你说。”小艾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更黑,他就这么看着你,看着你,有很多湿漉漉的愿望被晾晒出来,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就好像,你可以拿走他的愿望,但那不会出现坑洞,只会留下水波,等他把新的愿望填补进去,水下的土壤被重新填平。章云水一开始就是被这种目光吸引,但此时他又有些瑟缩。
“毕业之后,我打算去国外读研。目前想的是美国,但欧洲的学校也在看。运气好的话,能申请到直博,不过可能性没有很大,20%吧。”
“那很好啊!”小艾说,“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出国深造呢,我哥当年就是拿了直博offer,我觉得你也可以,嘿嘿。”
章云水捉住小艾的一只手,力道很轻,一根一根捏过他的手指,在他手心画着圈。“现在不是说你哥的事,”他的声音也很温和,像有安抚人心的魔力,“现在要说的,是我们。小艾,我已经大三了,申请季现在就开始,最早年底,最晚春天,我以后要去哪里,就很明了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小艾点头又摇头。他的眼睛里又是那样,看似澄澈但深不见底的湖水。土壤松动,你也不知道他现在怀揣的是哪个小心翼翼的滚烫愿望。
章云水说:“我至少会在国外待两年,可能更久。我想让你和我一起走,好吗,陆小艾?一起到国外去。去一个我们可以结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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