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流水
在厨房这一战分毫未损,大获成功。蔡镛正问了几次你们笑什么,众人都只是恬然不语,陆蒹白尤甚。蔡镛正疑心陆蒹白对他有意见,但她做出的态度又特别谦恭,很难挑得出什么字面上的敌意。蒹白甚至在夸奖他,话都是好话,可听在耳朵里,又叫人浑身经脉都走错了路。最终蔡镛正熄火了,蒹白依旧笑得甜蜜,不紧不慢回自己房间去了。
然而,回到屋里,房门一关,灯也不开,蒹白前额重重磕上门板。一下。两下。三下。她数着呼吸,十下之后,立起身来,打开灯。
“Stupid wanker.”她狠狠骂了一句,不解气,想了片刻,又咬牙说:“骟你祖宗。”
接着,她一股脑扯下了松松绑着头发的皮筋,套在了手腕上。尽管呼吸依旧剧烈起伏着,她的动作却颇为机械,一下,两下,三下,拉出去,弹回来,叮在肉上啪啪作响,那块皮肤越来越红。眼神麻木,心底冰冷。这次蒹白没有数数,任凭刺痛一茬一茬搅碎翻腾的愤怒,和一些她也无法定义的怅然。等那波情绪不再噬咬她的五脏六腑,她才停下,重新胡乱绾起了头发,去床上躺下了。
这是解老师教给她的方法。大二下学期,她在那间咨询室里一共待了四个小时,最后毅然离开,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没钱。解老师还是林霖介绍给她的。搬到申城之后,林霖和蒹白的联系又多了起来。有一次约饭,林霖吐露自己在接受心理咨询,又将联系方式推给了蒹白。蒹白说不需要,自信这话是真的,自信得有些过于迫切。等她真的走进解老师的咨询师,已经是半年后了。又过两个月,她从那里离开,带走了一些东西,又忘掉了一些东西。
橡皮筋的用法她记得最牢,或许因为这工具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只是昭然承认刻意的痛。
陆苍不知道这事,小艾一知半解。
蒹白躺在过分柔软的床垫上,身体几乎陷落进去。天花板是幕布,投影流转的记忆。
Teddy知道,她今天刚刚告诉他的。告诉他的不止这些。Teddy的目光在她的额头上逡巡,仿佛要找到当初留下的淤青痕迹,但他看到的只是似无烦忧的光洁。蒹白笑着说,你看,我学会了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
Teddy将蒹白拉向自己,拂开她额头上的碎发。破晓时分。鸟鸣和旭日融为一体,分不清是光线如此耀眼,还是鸟啼太过清明。蒹白浑身战栗,她以为自己会流泪,但并没有。她想说话,可说出来的也不是差点脱口而出的词句。
“我又找到你了。”她说,迎上Teddy的目光。
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天一夜。而到了今天早晨方才确定,见到的确实是Teddy,不光是面前的人,也是回忆里、想象中的人。前一天在火车站,隔着两条铁轨,蒹白望见Teddy,没见过的冲锋衣和工装裤并未让她新觉陌生,在视频中照片里见过无数次的身影却叫她恍惚。Teddy跳上车站大厅的天桥,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走来。原来Teddy是这样走路的吗?她原先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等他走到蒹白面前,她想,原来他整牙了,怪不得笑也不一样了。Teddy张开双臂和她拥抱,她又被另一种思念和想象无法描述的感官击中——原来,原来人长大了以后,气味也是会变的。
现在的Teddy是滴露洗衣液和妮维雅蓝瓶喷雾的味道,光是他们大学就有成百上千人拥有相同的气味组合。至于七年前,他们各自带着什么样的气味,已经从蒹白的脑海中溜走了。她在七年的构想中建造出一种独特的想象,在不同的季节和气候里,细腻地挑选不同的嗅觉记忆,将之与隐秘的心境匹配,最终编织成了一套诗情过盛的柔网,现实过分艰难之际,就甘心沉落进去。春天的梨树,夏天的湖水,秋天的残荷,冬天光秃秃的烟囱的味道,都让她想起Teddy。一个远方的朋友。遥远到允许用想象弥补一切无法跨越的山海,直到他无限趋近自己的灵魂,悬浮周身,触手可及。
她伸手拥抱Teddy,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放这份真实。
见面初时拘谨,一聊起天,又倏地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们从火车站走回大学城,去蒹白宿舍放下东西,又折返去附近的绿地游荡,一如他们七年前在淮平城市公园的探险。Teddy说起这几年他们搬了家,从苏赛克斯搬到了伯克郡,说起他们去欧洲,去美国,去加勒比,又说起他的汉语水平考试已经过了四级,承蒙蒹白寄过去的学习资料。蒹白则是生活谈得少,想法谈得多。他们穿过窄窄的人行道,停留在哥特式大教堂门前。几个世纪前的彩色玻璃高不可攀,与新近补建的极简落地窗相映成彰。驻足细看,原来是大教堂的独家礼品店。
蒹白笑着说:“我来这才知道,原来小时候满心期待的异国风情摆件,这里到处都是;但更幻灭的是,这里二十镑一个的钱包,义乌一抓一大把。”
Teddy若有所思道:“那或许我该调整一下职业方向,去义务创业,这样我们没准有更多的时间见面。反正照这样胡搞下去,与其盼着英国能好,不如祈祷亚瑟王重生。”
蒹白看了一眼Teddy,他在笑。非常标准的英国人的笑话,她听得明白,是以不解泛过心头的苦涩。
那晚他们分躺在蒹白的小床上。两人横着睡,一人占一头,半截腿露在外面。索性天气还不算太冷,学校对宿舍的暖气也还没开始吝啬。Teddy感叹,幸好我没有像你弟弟一样蹿到“一个不讲理的高度”。蒹白在暗夜里笑出声,告诉Teddy他们在家依然睡上下铺,小艾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发现宿舍的床板还不如家里的,并且同寝六个人,要忍受四份鼾声,都快凑出交响乐了。
“你很想他们吗?你哥哥和你弟弟。”
蒹白沉默,点头时忘了Teddy并不能看见。过了一会说:“我也很想你。”
大概是这句想念带出了更多不曾提及、本来也没打算提及的往事。黑暗中低语的一半,晨曦中袒露的另一半,彼此也不理解,有如用粉笔画好了界限分隔,但Teddy将这条线轻轻擦掉了,说蒹白,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你依然是你。
那一刻,Teddy重又和她心里那个跨越时空的慰藉对应上,严丝合缝。每一道过往的空缺留下的缝合,都像他们身边交织的枝桠,从中流溢出阳光。
他们约好两周见一面。伦敦往返的火车班次很多,尽管英国铁路时常出问题,蒹白已经习惯了列车取消后跳上下一班。在这个岛屿国家,想见面,总是能见到的。他们也不限于拜访彼此的校园,有时候趁车票便宜,也挑一个附近的城市一日游。他们在约克的古城墙上跳舞,在纽卡斯尔的海滩数浪花。蒹白在勃朗特姐妹故居流下眼泪,却对查茨沃斯庄园大失所望。除去景点,他们也在街头寻觅有意思的餐馆和小摊。蒹白对食物很宽容,即使是英国这样著名的美食黑洞。抱着这种心态,他们倒是真的撞见过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馆子,多是各地移民在经营。有些东西也吃不太明白,不过着实能看出人家花了心思跟功夫,蒹白一概评价为“比我做的好吃”。
有一阵她和小艾比赛似的往群里发吃的。蒹白这边鲜有中餐,小艾那边却是中西结合,反正光看图都是米其林水准。陆苍本来不跟着凑这个热闹,只有一次,发了一碗素面。面很平常,不平常的是背景。那是清河寺。
陆苍说,见到飞哥了,代问好。
蒹白小艾追了许多问题过去,但陆苍向来不是话密的人,文字交流尤重简练,问来问去,也只说飞哥过得不错,很健康。
蒹白叹息。等炸鱼薯条做好的间隙,她向Teddy讲述了飞哥的故事。讲得很简略,听得也简略。蒹白说,到头来那还是飞哥自己的事情,她扼腕也好,痛惜也罢,都没有什么用处,或许飞哥早就不需要别人替他抱憾。“我最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她说,“以前我总是铆足了劲,相信自己能改变一切,只有掌握绝对的主动权才能不留遗憾。现在我在慢慢接受,至少从别人的事情上接受,有些结局是无法避免的。”
“有什么是无法避免的?”
蒹白先把最后一口炸鳕鱼吃完。“比如,我弟弟那个男朋友。”
“很会做饭的那个?”
“是,得承认他确实比我们全家人加起来都会做饭。”蒹白学着Teddy的吃法,薯条蘸进豌豆泥,嫌太淡了,又撒上胡椒,“我不喜欢他。”
“有具体原因吗?”
“他对小艾的影响太大了。”蒹白说,把剩下的几根薯条扔给了沙滩上集结的海鸥,“当然,目前看没有什么坏的影响,小艾跟着他学习进步了很多。但是这个人活在他自己的运行规则里——他似乎需要把所有看重的东西都紧紧抓牢在身边。他现在看重小艾,对小艾好,也同时在用他的观念和行为在影响小艾——我说不上来,但我了解陆小艾,他只是非常包容,可是内里不会被人影响,也不会真正改变。不过,这些也都是我的揣测罢了。他们现在感情很好,很认真,比小艾之前的恋爱都要认真。我和你说了吗,小艾甚至开始考虑考托福了,就因为他男朋友要去美国。”
“去美国?”Teddy有些疑惑,“你弟弟不是才大一吗?”
“但是他男朋友大三了。说是要提前准备。”蒹白说,“其实我很怀疑这个说法,因为就算这哥们要去美国留学,也是两年后的事情,再有规划也不至于提前两年开始申请。我问过小艾,你和他以后去美国,钱从哪里来?他说兴许有奖学金。我说奖学金没有那么好申请,他说反正时间还长,现在开始努力,多学点东西总没错。”
“其实这话很有道理,小艾还是这么乐观。”
“他是这样——问题就在于,我不认为他男朋友也这么乐观。”蒹白摇头,“我见过他几次,他一直给我一种在某类边缘线上徘徊的感觉。只能说,好在他喜欢小艾,小艾也喜欢他。”
“蒹白,”Teddy忽然说,“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年,你有过喜欢的人、谈过恋爱吗?”
蒹白愕然。海平面翻涌起一排新的白浪,从几不可见的天边呼啸而来。
“没有。”她说,语气很平,“我一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Teddy看着她的侧脸。海鸥叫嚣着盘旋在礁石上空,蒹白似乎盯着海鸥看出了神。
“话说,你送给我的那盘磁带,我一直还留着。”Teddy说,“淮平的声音。你在最后录了一段话,还记得吗?”
远处细密的浪涌已经清晰可见。蒹白说,我记得,不过现在都没有人用磁带了。Teddy笑了,接着说:“虽说我的中文还远没有到不让我自己难堪的地步,那段话,我已经能听明白了。”
蒹白猛地转头。海面上夕阳的余晖让Teddy的眼睛都成了金褐色,和她小时候记忆中的色彩全然不同,但那份专注的神情依旧如出一辙。
“是一首诗,对不对?”
蒹白不语,只是点头。
“我就不献丑表演了,”Teddy哂笑一声,“不过,我想说,虽然晚了七年,诗里说的依旧成立——从我的角度而言,至少是这样。”
蒹白轻声说:“七年前那只是一首诗而已。”
“我知道。”Teddy说,“我也只是想告诉你,现在我理解了。‘在我和世界之间’。”[1]
浪花终于拍打在他们的脚边。
他们搭不同的火车离开,回到各自的城市。
“陆蒹白,你要的是什么呢?”当晚,她在日记里写道,“理解、尊重、同理心,这一切比爱来得更稀罕,更艰难。
“爱情——如果真的有爱情这种妄念的话——是何其脆弱,何其虚构的幻想!你知道,你比谁都清楚,一旦剥离幻想,爱情不过是满目疮痍的四不像。你真的要把这种不切实际的人造幻梦安到老朋友的身上吗?
“那可是Teddy,陆蒹白,你想清楚。
“但是,那可是Teddy啊。”
[1] 选自北岛《一束》。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
是缆绳忠实的两端
你是喷泉,是风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画框,是窗口
是开满野花的田园
你是呼吸,是床头
是陪伴星星的夜晚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纱幕,是雾
是映入梦中的灯盏
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
是石雕低垂的眼帘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鸿沟,是池沼
是正在下陷的深渊
你是栅栏,是墙垣
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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