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年新岁
2013年冬天,阿敏的儿子满周岁。陆家老太太年近九十赶上四世同堂,着实喜难自胜,也就任由陆霏霏大摆宴席。
陆霏霏新近退休,身体依旧康健,一身精力无处使,便热心寻操劳的由头。这一年多来,整个陆家未生波澜,亲戚间走动不多,也就没空起争执。老太太牙掉了一半,耳朵听不清了,但也不曾再生大病。女儿女婿的三口小家也走上了正轨,女婿升职加薪,母婴用品都买最好的。一开始,她主动去女儿家住了两周,帮着带孩子。不过阿敏说婆家出钱请了高级保姆,不用劳烦妈妈。陆霏霏呢,和保姆实在相处不来,有心要亲家出出血,也就乐得享清闲去了。
原先瞧不上的广场舞,她渐渐跳上了瘾。舞队的姐妹介绍她去攀岩俱乐部,她也积极报名,注册会员。隔三差五,她们还组织旅游团去全国各地旅游,拿新学会的智能手机连拍几十张姿势相同的游客照。看多了好山好水,心境也顺势开阔。重阳节他们去邻省爬山,途径收费站,陆霏霏买了个火腿肠夹心的面包,在服务区超市门口就矿泉水吃了。霞光混着汽油味,身旁同伴在举着手机拍落日。陆霏霏忽然觉得,活了大半辈子,好像从这档口才开始为自己过似的。一时兴起,又买了一袋吸吸冻吃。
总之,陆霏霏日子过得滋润惬意,连自己老伴看着都顺眼了许多。
心情一好,人也大方了。陆霏霏将外孙的周岁宴订在淮平最大的酒楼,忙前忙后,又是发邀请,又是排座位,虽说也发了几顿脾气,可人人都说她这回几乎温柔了。她现在心里敞亮,也忘了旧日龃龉,甚至有心力体贴起外人来。
“陆苍哎,怎么这么瘦了啊!”陆霏霏捏着陆苍的胳膊,连连咋舌,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人家冬天养膘,你怎么掉肉了呢!”
一旁的姨父听见这边的大嗓门,转头一看,也略有惊诧之色:“陆苍啊,身体都还好?没生病吧?”
陆苍笑笑,拿出红包就要例行推诿一番,绕过这突如其来的关切。然而这回陆霏霏收得干脆,手却握着陆苍的手腕不放,满脸的忧心忡忡:“你看,这骨头都凸出来了!再瘦就脱相了,小孩,可不能再瘦了啊。听姨妈的话,今天多吃点,好好补补。”
陆霏霏并不是客套。她看在眼里:小半年没见,陆苍消瘦了足足一圈,脸色也黯淡了,不和人说话的时候,眼里总有些骇人的空茫。有一瞬间,陆霏霏想,这孩子到底给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下一秒宾客纷至,她忙着寒暄,也就忘了。
阿敏抱着孩子,招呼陆苍过去坐。小寿星还不认识表舅,瞪着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安静的大人。陆苍伸了一根手指给他抓着,没抓几秒,小手就松开了,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别处。陆苍也不以为意,有一搭没一搭和阿敏说话。
“蒹白跟小艾都还没放假吧?”
“蒹白应该放了,英国放圣诞假。小艾还没。”
“蒹白去英国待多久?”
“一年。她们大学的交换项目。”
“真好。蒹白还是聪明。”阿敏感叹,“你们三个都没有笨的,不像我。”
陆苍认真看了阿敏一眼:“不是这种比法。”
阿敏只是笑,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孩子。“我们两个从小就被大人拿来比,比赢了的能忘,比输掉的嘛,忘不掉的,习惯了。我现在就希望,下一代不要跟我们一样了。”
阿敏望着孩子,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情绪,看得陆苍心生酸楚。他仿佛多年来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个表妹。阿敏与他同年,只小他两个月,儿时也做过玩伴,但一直都不亲。阿敏向来乖巧温驯,家长让干什么干什么,从不出格,也并无天赋。她一直活在表哥陆苍的阴影下,对方不仅天资过人,连经历都跌宕坎坷。在大人口中,这就成了坚韧不拔、百折不屈,而阿敏从个性到阅历都平平淡淡,毫无死角地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陆苍不得不承认阿敏点出的真相——他确实没怎么留意过表妹这个人。他成长过程中的苦痛固然锥心,但在现行教育体系下,他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佼佼者。实打实的褒奖、表彰、加分、保送,一步步促成了他的骄傲,圈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神,也同样将视野收缩在了这窄窄的一线天。有很长一段时间,阿敏在他心中只是陆家的延伸,属于他急于逃离的一切。重见天日的囚徒自然不会给牢笼过多的注视。然而他忘了,有人比他困得更深。他只是带着枷锁,阿敏却将血肉都砌入砖墙。他用两条腿就走出的过往,阿敏则要用新生来重塑。
眼前的阿敏却笑得满足:“别这么看着我,那也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人各有命嘛,我现在挺开心的。你呢?我怎么看你憔悴了好多。”
陆苍终于也露出笑容:“你爸你妈已经拉着我念叨一遍了。”
“工作不顺心吗?”
“工作有顺心的吗?”陆苍反问,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
“不过我印象中你挺喜欢教书的啊。”阿敏奇道,“你们四中待遇也是全淮平最好的了。”这时孩子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陆苍身上,咿咿呀呀往外探头。阿敏索性将孩子一递,陆苍接过来抱着,一时惊讶于一岁小孩已经这么重了。
“当老师我确实喜欢,”陆苍说,一边逗孩子玩,“可惜不是光做好老师就够的。”
阿敏点头:“我懂,职场哪都一样。但你这也太夸张了,不知道的以为你们领导逼你干苦力去了。再这样,蒹白小艾回来都不认得你了。”
或许是小婴儿的注视太柔软,也或许阿敏毕竟算是亲人,陆苍忽然卸下了面具,长叹一声:“家里现在太空了。但是我无处可去。”
阿敏说:“有时候我老公出差,我夜里一个人醒过来,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宝宝哭,我也跟着哭。”
他们拿茶水碰了个杯。这时,陆霏霏抓着女婿过来叫女儿去招呼客人,阿敏看看孩子又看看陆苍,面露为难。
“你去吧,我帮你抱一会。”陆苍说,“小时候也这么抱过那两个,经验还没全丢。”
“也是,你带小孩比我资历深多了。”阿敏自嘲地摇摇头,起身到门口去了。
那天小寿星在陆苍怀里呼呼大睡,后来被讨厌的大人叫醒去抓周,十分不满,当场尿了舅舅一身。
蒹白的圣诞假放一个月。早在十二月中旬就来消息说,Teddy家邀请她去伯克郡过圣诞节,一直待到元旦过完。小艾也热烈分享车票照片一张,双人行程,要和章云水去申城看烟花。两人都问陆苍有没有安排。
陆苍说,四中文艺汇演。
“哇,哥,你今年要表演节目吗?”小艾兴奋发来语音。
嗯,唱歌。陆苍依旧打字回复。小艾,吉他借我用一下。
“噢噢噢,哥你什么时候学的吉他!”
没正经学。一首歌而已。陆苍敲完字,又点开小艾的语音听了第二遍。即使音质模糊,小艾那边的热闹也清晰可闻。他一个人就顶三个人的活力,每句话都跳跃着用之不竭的能量。
小艾不记得吉他放在哪里,还是蒹白冒泡说,如果不在卧室大衣橱顶上,那就在阳台的藤椅后面。陆苍便先去蒹白小艾的房间找。
他俩没走的时候,这房间总是满满当当,几乎没地方落脚。姐弟两个一年大似一年,七七八八的物件也越攒越多。蒹白的书放不下,存了一半在陆苍房间,另一半三分之二在书橱,三分之一堆积在家中的各个角落。小艾的画材就收拾在飘窗上,箱子顶上有一只篮球,上面有手绘的奇幻地图。角落里支着一个简易木工台,小艾买的,当时搭送了一组G字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挂在玩具熊的口袋里。蒹白从飞哥那里继承的相机随身带走了,三脚架依旧留在屋里。地上还有他们一起做的玩具狗屋。陆苍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做这玩意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不小了,蒹白已经上了大学,而小艾对木工的兴趣正值全盛期。
有一次忽然聊起宠物,蒹白说从小就想养狗,小艾则想养兔子,但猫狗也都行。陆苍光是听着,笑而不语。两人都明白家里没条件养,忽而福至心灵,一拍即合:真的养不了假的还不行吗?说干就干,立刻着手做起玩具屋来。毛绒狗崽他们本来就有一只,年龄快赶上小艾,名叫道长。蒹白那一阵学了钩编,买来了毛线和棉花,自己做了一只兔子,又将Teddy之前送的小鸭拿出来,三只动物一起住进新家。
“假的就是好,狗兔子鸭能一块养。”小艾很是得意。他搭好了房子的框架,两人一起上的色。动物们住进去后,又添了些纸板做的家具。蒹白甚至写脚本专门拍了一段短片,剪出来放到网上,攒了几千的播放量。
陆苍问要不要把这房子挪到客厅,毕竟房间本来就小,这东西又挺占地方。
蒹白说:“它在这才方便做梦嘛,占点地方也没事。本来也待不了多久。”
果然,现在房间如旧,人却不在家里住了。小艾的吉他堪堪塞进了橱柜顶和天花板之间。陆苍取下来掸了掸灰,随手拨了一根弦。
地板上的灰尘微微震响。
硬记的指法或许不算流畅,不过应付四中的汇演已经足够。又是一年“大”元旦,连乡镇分校的师生都聚来了。人群里,陆苍瞥见赵旸。他黑了,壮了,框架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早年间色彩跳跃的动物耳朵帽子也由黑色棒球帽取代。只有指挥班里学生上台跳舞的时候,还能从他的尖嗓门里听出几份原先那股咋咋呼呼的的劲儿。
演出结束后他们碰了面。没去东清河路,就近找了家新开的韩国餐厅。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你上台solo,也是奇了。”赵旸说,“你们领导胁迫你了?”
“没有。替人顶班。”陆苍没动筷子,先喝了酒。
“怎么一个情况?”
“说来话长。”
过去的赵旸肯定会追问到底,但他现在只是给陆苍夹了一筷子烤肉。
那晚赵旸很克制,陆苍喝多了。不过他喝酒不上脸,只是愈发安静,赵旸也没发现,说着要赶回去出卷子,谢绝了陆苍的留宿提议,搭晚班车回乡镇去了。陆苍原是要走回家,站起来却天旋地转,脑子偏偏又格外清醒。他重新坐回去思考片刻,叫了辆车。
回去的路上司机跟他聊天,说现在开始流行手机打车了,下载一个APP就行,也不知道以后开出租还好不好过。又说现在电话和电脑一个样了,谁晓得以后人脑是不是也能用电脑代替呢。司机又谈起自己的儿子,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成绩忽上忽下的,夫妻俩都愁得要死,给校长送了礼才分到的好班,但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得知陆苍是老师,又问了不少四中的问题。你们做班主任累吗?现在教师算公务员待遇吗?做四中的老师,录取名单能说得上话吗?当教师有寒暑假,是不是还比较轻松的?不像我们开出租,起早贪黑的也没个准。
“看你挺年轻的,参加工作几年了?”
“八年。”陆苍说,“马上第九年了。”
窗外飞掠的灯影摇晃进车里。他的思绪随光线飘浮变形,司机的聒噪也渐渐模糊进了城市的背景。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曹郴发来的新年祝福,说跨年的时候多半在飞机上,提前祝他新年快乐。又有几条稀稀拉拉的消息,竟然来自景区那个桌游茶室的老板,群发宣传新年的特惠活动。陆苍打开朋友圈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同样的宣传,褚怀然还在下面点了赞。
“关爱空巢老人”群的消息还停留在昨天。蒹白分享了伯克郡的月亮,小艾发的是豆汁。陆苍似乎隔着屏幕就闻见了豆汁的味道,一时间身体也似乎被光线的力量扭曲起来,索性阖上眼睛。司机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话。再睁眼,就已经到家了。
家里空空荡荡。陆苍没有开灯,在沙发上躺下,打开电视随便摁了一个频道,面朝墙转过身去。自从他重回淮平,这是第一个独自度过的新年。
他即将步入三十岁这一年,妹妹和弟弟都彻底长大了。
陆苍是被门锁的响动惊醒的。酒精依旧麻痹着他的大脑,他勉力抬起沉坠的眼皮,只能踉跄半坐起身子,感知和脑子隔了一层钝锈。窗帘拉得太死,他一时判断不出天色,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这时候能有谁过来呢?总不至于是不法分子?陆苍苦笑,以他现在的状态,就算有人强闯也无能为力。他索性倒回沙发上,闭上眼睛,眼皮因为宿醉刺痛。
门开了。
“哥!新年快乐!我回来啦!!”
小艾的声音瞬间填满了整个客厅。“我的天我跟你说啊哥,我们今天遇到那个司机简直了,还有一对特别奇葩的情侣,这一路给他们整得跟八十一难一样,累死我了——嗯?哥?你怎么睡沙发呀?”
不等陆苍睁开眼睛,小艾已经一阵风似的瞬移到他身边。“你不会真在沙发睡了一晚上吧哥?被子呢?”
小艾吸了吸鼻子,陆苍刚好看到他皱起眉头。“哥,你喝酒啦?”
“你怎么回来了?没看烟花吗?”
“看了呀,看了好多呢。看完才回来的,这都快中午啦。”小艾一边说一边倒了杯水,“哥你喝水。”他又飞到窗口,呼啦一下拉开了窗帘。日光倾泻,亮得刺眼。陆苍挡了一下眼睛,小艾又把靠他那边的窗帘合上。
“喝多了尤其要喝水,哥,你喝一口嘛。”
“懂得挺多。”陆苍微笑,接过水,喝了没两口就呛着了。小艾在他旁边坐下,给他顺气。
“我是问,你为什么回来了?之前不是说和小章约好了么。”
小艾倒是给问住了,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我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啊。”
“还没到过年呢。”
“这话不对,在咱们家,过阳历年也是传统!”小艾说,“陆蒹白一会儿还要打视频呢。本来想卡着零点打的,但她那边调不开,我这边太挤了。而且哥,你为我做主啊,陆蒹白威胁我,如果咱俩偷偷见了不带她,她回来就把我就地埋了。是不是没道理?我真怀疑她在英国都学了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暴力了呢!”
陆苍笑得头疼,索性往小艾身上一靠。小艾拿了个靠枕过来。“哥你先别倒,垫一个这个。”又嘿嘿一笑,“现在我跟你哥似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我还第一回见你喝成这样,眼睛都肿了。”
陆苍摇摇头,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小章呢?”
“他回他自己家了呀。哎呀先别问别人啦,我的天你这嗓子哑的,音乐节蹦一晚上都没这个效果。”小艾催促着陆苍把水先喝了,一边叽叽喳喳开了,“哥,我跟你说,我们学校月底搞的那个音乐节,真的,一个字,炸!我室友加入了一个乐队,他们原来的贝斯毕业了,他去面试还面了两轮才进的。我们学校不是女生少嘛,但是个个都好厉害,有一个阿卡贝拉合唱团,特别牛,还上过电视。你喝完了吗?我再倒一杯放这,你等我去烧点热的。然后我们今年不是金工实习嘛,我做了一个色子,特别炫酷,送给皓皓了,因为他加了一个龙与地下城社团,其他人都有那种漂亮色子,就他没有。我还想给你和我姐都做一个,但没想好做什么呢,你喜欢实用的还是装饰的?我自己想做点好玩的。学长不要,他这方面比我厉害。我打算送他一点别的,他生日也快到了。还有啊哥,我发现习惯了有暖气的日子回到南方真的不适应了,我们昨天晚上去吃饭,我一进商场就脱羽绒服,结果冷炸了。你那时候刚回来是不是也这样?哥?”
他去厨房烧了水出来,发现陆苍已经又睡着了。
Leave a reply to 归点 49 – AnYi 安亦 Cancel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