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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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盒子

陆小艾说他哥喝多了——至少眼前的陆苍看不出宿醉的样子，但或许，和章云水一样，他也是喝七分只显三分的人。有小艾在，他们谁也不用主动找话题，小艾总是会把话题引到每个人都能说几句的点上。而下了讲台，陆苍明显更愿意听别人说，一直在给他们递话。

“小章，你是打算去美国读研吗？”陆苍唯一一次主动问章云水，就是这个问题。重音不在读研而在美国，次重音在你而不是小章。

“目前是这样考虑的。”

“那就是后年？”

“初步计划是这样的。”章云水答道，看了一眼小艾，“不过，我也在考虑转到冀理3+2的项目。”

小艾大吃一惊：“啊？我都没听你说过！”

“因为目前也只是在考虑阶段。”章云水说，“还记得我说过最晚春天就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了吗？”

“记得——噢！”

小艾隐约记起对方提过这么一嘴。陆苍看了章云水一眼，章云水看回去，两个人都没说话。小艾像丝毫读不懂空气一样突然大喊，哎我想起来那个和弦怎么弹了，你们都准备好掌声啊，准备好欣赏独一份的大师级表演。然后他抱着吉他弹唱，还是弹岔劈了，唱跑调了，丝毫不脸红，理直气壮怪起了吉他。他哥和他对象都看着他笑。陆苍还在吃他那碗没味的粥。章云水把琴接过来，拨了几下，冲陆小艾点头，来，你唱，我给你弹。小艾就往下唱，比之前唱得好，在调上。章云水在副歌加进来。这人说话的声音清冽如水，唱歌的声音却像在水里加了铁锈，颗颗粒粒的，一下一下拽着人。两个人的和声碰到一起，小艾没忍住，用表情“哇”了一下，对陆苍比了一个手势，像在说看我，看我们，哇噢，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动静！

陆苍无端想，他们这代人的爱好是够贫瘠的。又想，小艾比他小十一岁，十一岁，怎么算都不是一代人了。唱唱歌，谈谈恋爱，不用赋予那么多的意义。至少小艾没有。他不是那种找到意义才能活的人。前几年很火的电视剧里说，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陆苍很喜欢这句话，也很喜欢这个角色，但小艾对此就不太感冒，他崇拜的是特种兵队长。蒹白说小男孩都崇拜绝对的力量，缺啥补啥，他太傻了才喜欢老狐狸。陆苍问过蒹白喜欢谁，她说都喜欢，但不太敢看史今，因为他像你，哥哥，有一点太像你了，所以喜欢他我会难过。陆苍惊讶，因为他自己代入的是成才。蒹白嗤之以鼻，说你的自我认知不太清晰。那时候她已经初中毕业，小艾还没怎么发育，拿着一把水枪和隔壁皓皓滋来滋去，假装自己是酷酷的特种兵。皓皓回家挨了顿臭骂，妈妈一边骂一边给他洗衣服。小艾回家不会挨骂，他已经学会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假装无事发生。后来皓皓不跟他玩水枪了，他就找新的爱好，总有一个皓皓妈不骂的吧，结果还真没有。等新玩法都尝试过一轮，皓皓也被骂习惯了，该去网吧去网吧，该打游戏打游戏。小艾每次当共犯都心怀愧疚，因为他知道，回家那一刻等待他们的是两个世界的法规。

只有一次，陆蒹白在网吧门口抓到了小艾，二话没说把他拎回去揍了一顿。小艾没反抗，有点懵。他俩八岁以后就没真打过了，现在蒹白下了狠手捶他，脊背哐哐作响，后返劲一点点犯疼。他下意识抓住蒹白手腕，其实只是想让她停一下，想说我错了姐姐，我真的错了你别告诉哥哥，我只是去打游戏没和乱七八糟的人学坏。但蒹白先歇斯底里起来，掐他，拧他，尖叫着说，陆小艾，都怪你，你让我变得和她一样了，都怪你，我恨你，你怎么能这样，我恨死你了陆小艾。

小艾鼻子一红，眼泪叭叭往下掉，真的砸在地板上。他一哭，蒹白也哭了，继而愤怒自己绷不住的泪水，恨恨踢了小艾几脚。陆苍闻声赶来，蒹白拦住了，你别管，哥哥，这一架我跟陆小艾要自己打明白。小艾也不嬉皮笑脸了，抹了一把眼泪，说哥你听陆蒹白的，平时你都不爱管我们，这次也别管。没有语气词，也不撒娇了。变声期已经接近尾声，他听起来像一个长大的人。

陆苍不可能真不管，但还是先走开了，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把音量调得够高。他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打什么，只知道两个人都哭得很大声，谈得很小声。新闻联播结束，他俩踩着天气预报的片头出了房间，一前一后去卫生间洗脸。这里不隔音，陆苍听见小艾说，你真的恨我吗陆蒹白？蒹白说，假的，但我必须要喊出来，你明白吗？小艾说，你喊什么都行，不要真的恨我，如果连你都恨我，我活到现在就没有意义了。蒹白说，如果连你我都要恨，我也白努力这么多年了，你别把水弄我身上，死陆小艾。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盒三色杯，在沙发上坐下，一人一个勺分着吃。

音量调小，陆苍却醒了。原来他又不知不觉睡着了。小艾此刻坐在沙发另一头，用嘴接章云水递过来的曲奇。章云水在他嘴角按了一下，目光转到这边，用膝盖顶了顶小艾，小艾哇了一声，哥你醒啦，你今天好容易困哦，是不是太累啦，我看你真的缺觉缺魔怔了吧，多睡一会儿也挺好的哦，对吧对吧？很多语气词，和他本人一样蹦蹦跳跳的。

陆苍起身去换衣服。“我去买菜，你们先聊着，小艾你跟蒹白说一声，等我回来再打视频。”

“啊？”小艾茫然，“不出去吃啦？”

“嗯。在家吃吧。我做饭。”陆苍笑了，“小章难得来一次。”

于是就真做饭。买菜，洗菜，择菜，杀鱼，腌鱼，蒸鱼，切肉，卤肉，炒肉。好久没做过这么丰盛的一顿了。然后吃饭。三个人吃四人份的饭菜，小艾一个人聊两人份的天。一顿饭吃完，章云水说陆老师，小艾打断他，哎哎你就喊哥不行吗，在家里喊陆老师太奇怪啦。章云水从善如流，好的，哥真会做饭，很家常的味道，幸福的味道。陆苍没说什么，小艾大呼，这鱼汤你们不要我拿去泡饭了啊，哧溜哧溜，吃得特香。一边吃一边嘲讽英国人懂什么好吃的，陆蒹白在那边肯定吃不到细糠。

于是就和蒹白打Skype视频。她那边还是中午，在吃胡萝卜沙拉和咖喱鸡饭。她抱怨了英国冬天的日照太少，怨不得到了冬天都死气沉沉。“但是风很好，我特别喜欢，”她笑得极其舒展，“他们都觉得我疯了，我觉得他们太没劲，风就是要嚣张一点才有生命力。我特别喜欢，真的。”

Teddy的中文已经很不错，一顿一顿地告诉他们，蒹白来了，他们才想起怎么煮米饭，果然比之前的好吃。他的家人都很爱蒹白，希望她可以多多来玩。蒹白说，学业很难，但是能坚持，学校里的朋友也都有趣。小艾问，那个雍正哥还天天大放厥词吗？蒹白大笑，说收敛很多了，因为波兰哥们以为他是gay，请他参加了一个gay吧活动，这哥们吓得够呛又不敢言语，后来鼓足勇气对波兰哥们说，我只是一个正常的中国男人，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种想法？然后波兰哥们非常无辜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首先，如果中国正常男人都是你这样那我真的会为你们美丽的国家痛心，其次，我对你没有想法，我是觉得你对我有想法才想请你去酒吧找找乐子，分散注意力，请不要再找我散发你的男人魅力了。小艾听罢笑得捶桌，又问珊珊姐还做小饼干吗，今天吃了小曹哥弄来的丹麦曲奇，可好吃了。柳笛是不是回家了？那个John是不是还和你们一块玩来着？蒹白就一一回答，再交换八卦。

陆苍和章云水对视了一下，都礼貌地笑笑。挂了视频，章云水问，Teddy是蒹白的对象吗？小艾打了他手背一下，别瞎说，陆蒹白不会谈恋爱的，她谈了我能不知道吗，你不要因为我们在谈恋爱就觉得全世界都要谈恋爱啊学长。章云水愣了一下，淡淡地说，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问一下而已。他们靠那么近，还互相整理头发，看起来确实很亲密的样子。

小艾说，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他俩都多少年的好朋友了。再说了，外国跟这儿又不一样，人家讲“泛式亲密”，好朋友也可以的，亲密的边界不同罢了。

章云水和陆苍都没想到小艾能说出这话，两人又对视了一下。陆小艾立刻喊起来，喂喂，干嘛，我也是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好不好，我也看书的！陆苍没揭穿这话是蒹白不久前在群里聊过的，只是推了一下碗，小艾随即起身收拾。他洗碗总是很大动静，乒乒乓乓的，那个洗法没打碎东西算他本事。章云水几次要去帮忙都给他赶出来了，说厨房地方太小施展不开，你去跟我哥聊天吧，你俩聊聊天。

于是就接着聊天。聊一天了，其实能扯的闲话都扯完了，再聊只能聊沉重聊深刻，外面那两人谁都不好这口，尽管偏偏都擅长这个。陆苍傍身的直觉依然有效，他一眼看出章云水的成长过程埋藏着坑坑点点的痛苦，也一眼看出真正吸引小艾的是什么。

他们两个独处，章云水更像陆苍的同龄人，而不是一名大学生。他们面对面坐着，再也避不开。章云水先开口，说哥你知道，我和小艾真的挺好的，我很喜欢他。你知道我们这种关系，最难得的其实是信任。

在小艾身上，信任不难得。陆苍说，我没有要拆散你们的意思，谈恋爱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不用觉得需要说服我。章云水说，我需要尽早为未来做准备，以后我会带他去美国，但他还没有长大，没有准备好，我不想太干涉他的选择。

“让小艾长大也很简单。”陆苍从章云水的眼睛里解读出了一种过分熟悉的情绪，“他还不知道你高三的事。别惊讶，我当然知道，换了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干。让他知道，他就会选择了。”

“但是那都不算什么大事，并不是我有意要瞒着他，只是没必要提。”

“我知道。我相信你。但是我了解小艾。他没法做薛定谔的猫，无论怎样，盒子都要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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