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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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早春

*预警:少量暴力伤害情节。

陆小艾的日子不算稀巴烂。恋爱出现危机在十八岁是大事,但这种程度的还算可解。那潭属于陆小艾的生活烂泥还要再等几年才会浮出地表。这个节点,陆家客厅里这个春天的晚上,他只是久违地想起了搁置不用的天分,身体先于脑子泪淹老宅,逼得那两个年龄和固执都比他大的倔驴脾气一起下水。

认识他们三个的人容易有刻板印象,但陆小艾真的极少流眼泪。说起来从小到大蒹白都比他哭得多,绝大多数时候是躲起来偷偷哭,小艾哭起来就不分场合,几乎次次有观众。渐渐这成了一种下意识的策略,哭也是一种筹码,甚至可以说一种代餐。

他搞出这么大动静,陆苍先看他再看蒹白,蒹白先看陆苍再看他,两个人就这么错过了面面相觑的机会。半晌,还是陆苍先起身,走到餐桌跟前,捞了一把没捞动,蹲下来,比小艾缩了整整一圈。蒹白在沙发上看小艾从手指缝里窥人。她比陆苍了解小艾的把戏,小艾也比陆苍了解她的。她从指缝里那水汪汪的泪眼中看出獠牙。陆小艾,到底谁在把他当傻白甜阳光小狗啊,姓章的瞎了眼才信这狗东西也需要密不透风的保护。想到章云水,气从中来,一个抱枕扔过去。

“行了行了,不就是男朋友要提前跑路吗?又不是天塌了。”

“哦?小章还是转到3+2了?”陆苍迅速厘清前情,把小艾揉眼睛的手扒拉下来,从餐桌上抽了两张纸巾,把他脸上交横的涕泪抹了抹。小时候才有的待遇,出现得如此自然,好像他们青春期的几年都悄无声息。陆苍没问怎么告诉蒹白不告诉我,他把擦完眼泪的纸巾团起来,丢进客厅垃圾桶。小艾甩出小时候的任性,对着蒹白喊,天为什么不能塌,你的天不也塌了吗?哥哥知道你在英国都——

“陆小艾!”

蒹白冲过来,小艾不等她近身就自己站起,硬生生躲陆苍后面,拽着陆苍的肩膀喊:“哥哥,哥哥,你保护我,我肯定不把你和副校长打架的事说出来!”

蒹白手停在半空。陆苍整个人滞住。空气中有沉疴浮起,瘢瘢点点,或为光粒。

小艾在哥哥身后直视姐姐,自己身后的电视黑屏倒映出蒹白的脸。从未如此刻清晰:蒹白数着三份倦怠、焦躁、执拗;从未如此刻清晰:他们的上半张脸,在痛苦中这样相似。

她语调平平地开口:“哥哥,之前我差点死了一次,但活下来了。小艾要说的就是这个而已。”

陆苍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是鼻翼动了动。“没有打架。”他说,“只是吵嘴,然后车祸。”

小艾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我靠,你们好像那个,‘你只是失去了一条腿,紫菱失去的可是爱情啊’!我要改名叫陆紫菱!”

蒹白忍无可忍,终于扑上去揍他,但自己也绷不住笑了。陆苍没参与,但那张被压抑的忧闷写过太多痕迹的脸庞,分明也合成了松懈的笑意。很痛,很苦,咸咸的潮湿的东西在流动,两个小屁孩长这么大了,还能小猫小狗挠架,很好。错过的讯息总会补全,延时的伤口会再痛一次,很多次,但现在能笑出来也重要。

四月的淮平已入暮春,草薰风暖,早春的蹇涩吹渡到此,不平也平,不怕人听了。


早春于陆蒹白,总是二月底三月初。那是江淮。桃梅杏李,北英格兰全然不开,校园里只有不知上世纪何时移栽的樱花,此时也不肯赏脸开放,只有隐隐的绿芽。圣诞假结束,课业愈发繁重,蒹白也没那么多时间跳上火车四处游玩。论文压着论文,死线压着死线。不免暴躁发言:不是我在上学,是学在上我!隔壁的柳笛更进一层,说自己和学校完全是一种BDSM的关系:饱受凌虐,身心痛苦,但是没有指令发送下来,又全身空虚得慌,总是渴望更多。蒹白慨叹十八岁的小孩怎么懂这么多,自己当年似乎对互联网的潮流了解尚为浅显,但是一想,那也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两年足够互联网换一批人了,记忘难免,认知更迭,无痕有实,这种慨叹也算得上过时。

Teddy倒是三天两头发消息打电话来找她聊天。早年间舍不得将国际通信的余额用在琐碎小事上,如今联络如此便利,积攒的深度话题也渐成了今天的云、昨天的饭、上课听了什么有趣的八卦、路过桌游店里看到的新游戏。话实在密的时候也不挂电话,从夜晚聊到凌晨,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梦里似乎能接上讨论。蒹白由此也渐觉和Teddy的隔阂。倒不是说政治光谱文化习俗这一类差异,甚至也不论爱好专业——这些蒹白早有认知,并不指望与友人乃至伴侣处处求同,何况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他们已经认定彼此灵魂的底色一致,像在山谷里敲石壁,对岸会传来回音。蒹白坚信浮于琐碎的形迹都不触及情谊本身,但偏偏就是这些琐事叫嚣着证明,他们两个在迥异的环境中切切实实度过了这七年,而那种灵魂的同一,却始终恍若梦中。

梦就梦吧。无从逃躲的现实太浓稠了,轻盈的透亮的梦最好,抓不住也不用抓住。

二月底Teddy忽然北上,提及姑奶奶过世,留了一套滨海小宅给他们家,就在索尔特本(Saltburn),也不远。父母打算把它改造成爱彼迎民宿,他邀她同往,趁现在那里还是“Auntie Laura的家”。

“反正你这学期周五也没有课,我们可以待一整个周末。”

蒹白提问:“可是你不用上课吗,就这么在周中跑过来?”Teddy与她同届,英本三年,正逢毕业季,按理说应该很忙才对。

Teddy说,我休学了,这一年先不上了,延毕到明年吧。不等蒹白再问,他轻轻在她床沿坐下,抬头望着她,眼神也很轻。“这栋房子,就是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去的那个。下周是她十周年忌日。”蒹白无论如何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她当即收拾起电脑,挑了些写论文用得上的讲义文献,随Teddy赴索尔特本。北约克郡的沿海小镇,二月仍旧冷峭,海风将他们的头发都扫乱。过去也一起去过海边,但那些无非是打卡场所,而蒹白真听过许多此地轶闻:具体到码头左数第三家炸鱼薯条店的老板曾经向Teddy的姑奶奶求婚遭拒,街口神秘主义饰品店原先卖的是乳胶漆,小时候Teddy还喂过老店员养的苏牧。他们踩着码头的木板走向海面,从缝隙中可见奔涌的海潮,灰白色,和天空一样,蓝得很不明显,要努力相信才能看出那种粉蜡质感稳厚的蓝色。蒹白总之是相信了。

为什么休学?她问Teddy。“我需要一些时间想通PPE是否值得。[1]”Teddy苦笑,“这个专业似乎鼓吹虚无,但我的同学又特别落地。你知道吗,和我一个小组的五个人,有两个在议会找到了实习,一个给社论报纸写稿,还有一个上周因为酒精依赖进了戒酒中心,剩下的就是我。我发现自己开始思考,如果我也像他们一样,无论是谁,陆蒹白会怎样看我?然后我发现你其实并不知道我在学校都是什么样的,进而发现,学校里那个Thaddeus Hawthorne——你笑吧,这年头谁还叫这种名字,对吧?——Thaddeus Hawthorne并不想让陆蒹白看见。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怂蛋,一个不识疾苦的中产白男,但还是,非常,非常,痛苦。并且恬不知耻,想要你来分担这份痛苦。蒹白,我时常害怕那个和你一起写奇幻小说的Teddy已经变成奇幻小说的一部分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是这么自由,这么真诚,这么有生命力,但我只是一个时常想逃出地球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陆蒹白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蒹白说,“比如说,你在说这些的时候,她其实在想,其实你这样脆弱袒露的样子真的很漂亮。”

Teddy大喊一声,看在老天份上,陆蒹白!下一秒他们靠上肩膀,进而侧身拥抱。蒹白听见对方胸腔中震荡的金色的笑声。没松开,就这么往回走,踩着码头带缝隙的木板,鞋跟常常踢在一起。又踩着Laura姑奶奶的积尘地毯上老房子的二楼,已经甩掉鞋子,挤进同一间狭长的卧室,床上椅上堆满Teddy的旧物。游戏卡牌,液晶电视,某任神秘博士的签名照,手绘的D&D地图。不同于Teddy在父母家的卧室,这里更像是青春期碎片的据地。那个蒹白没有见过的Teddy。

“这是你高中时的东西吗?”

“没错。昨日重现,我还记得你们中国英语老师都很喜欢这首歌。”Teddy感怀一笑,突然想起什么,“等我一下,给你看个东西。”说罢闪身进了隔壁房间,留蒹白独自打量少年时代的记忆。墙边架子上还摆着Teddy中学时的照片,看模样是十五六岁,留着长到遮眼睛的刘海——看来中二时期追求非主流不分国别。照片里Teddy胳膊上搭着校服西装的外套,白衬衫一半掖进裤腰,一半没有,正抓着一根断掉的甜筒放肆大笑。背景就是索尔特本的海滩,脚下那颗掉进沙里的冰淇淋球粉红得极为醒目。

门响了,蒹白回身。Teddy站在床边,冲蒹白笑,黄昏吝啬的阳光在他脖子和胸口分野。陆蒹白二十一岁,不再受电视剧里白衬衫少年假象的荼毒,也早没有了teenager的借口。但Teddy实打实穿着中学时代的校服,白色的,也是衬衫,垂到大腿上。下面是短裤。太他爹的刻板印象了,故园风雨后一百年,科林费斯休格兰特都是老头了,她在这里看殖民时代遗留糟粕,对美丽的多雨的英格兰的春天做文化解读,天啊,Teddy,普契尼我上篇论文就写过了,你也不看黄哲伦,好的,我们对齐近十年流行文化的沟壑也不行。蒹白崩溃地想,我不是来和你谈论文的,不要在这个堆满了teenager回忆的狭窄的温馨的卧室里,不要把真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我会都当成真的。[2]

Believe what to be real? Teddy好奇,越过蒹白抓起了一根长布条。哦,看这个,我去prom时的领结。不过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清醒的人,你对幻想现实的界限一直清晰得吓人。

蒹白的目光随着Teddy把那条领结绕在脖子上,试图回忆怎么打结。我当然会当真的,我看了那么多流行小说那么多电视剧那么多同人文,还他爹的搞了那么多狗屁正经书和正经电影成为一个说话绕弯的文艺nerd,就是因为批量摄取不切实际的幻想太让人上瘾了, Teddy,你如果太真,我会相信的,我会信这个。

这些话她有些在心里想了,有些真的说出来了,从Teddy的反应来看听见的不多。他捏着领结的一端说,你要试试吗?我好像忘记怎么系了,上次系这还是十六岁,那时我有一个女朋友叫Sian, 我在这里帮她解头发上的夹子,夹了四十个,现在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但记得那四十个发夹。

蒹白说,听起来是很美好的回忆,很可爱,很想吻你。

她拉住领结的另一端。Teddy还在笑,蒹白吻了他脸颊左边的梨涡,然后是嘴角,再然后是真正的、不掺水分也不带评判的吻。

那一刻陆蒹白对自己承认,她就是这样一个说话绕弯的矫情文艺nerd,从里到外吸入了太多编织幻想的文化侵蚀,又上学上得过分清醒,把爱情当文化产品解构,把欲望当太长不看的说明。吻第一下的时候她很冷静,心里想的是怎么眼镜没摘,所以退回来一点,扯下眼镜扔到一旁,继续。她一直没放开那条领结,好像那块布料摩擦Teddy颈部皮肤的触感才是她和世界唯一的连接,而不是他们纠缠的唇齿和肢体。她不知道,这种如入幻境的空茫和四处可见的烟花,究竟是因为她看多了爱情小说,还是接吻本身就有这样大的魔力。陆蒹白二十一岁,思想开放,读书很多,她认得出性欲和爱欲交织的特征,这比爱情本身容易解读太多。Teddy靠在床柱上喘息——太他爹的刻板印象了,谁家他爹的还睡四柱床啊!——很好,很糟粕,很美丽的场景,不是说好不在这时候搞他爹的文化分析了吗?蒹白想,幸好没有真的搞到床上去,不然她会唾弃自己这时候分神,但Teddy真的很可爱,白衬衫耶,颜色复杂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她,你爱我吗陆蒹白,他说,前半句英文后半句中文,我爱了你好多年。

I love you, Teddy. 蒹白说。Love,英语人真简单,怎么都能love,给导师写邮件可以落款love,朱丽叶罗密欧殉情也是love,真简单,真好。Of course I love you, Teddy. 蒹白很轻松地就说了,领结没学过怎么打,没关系,她也不是真来探究十六岁的英国高中生怎么参加舞会。青涩的少年时代过去了,她要真实的、成年的、情色的场景,领结可以干别的。蒹白像读小说一样读Teddy的身体反应,最后吻他,抓住他的手腕,后退一步开始笑,笑得很甜。Teddy想凑近,蒹白把领结缠在他的手腕上。

你不需要为我的性高潮负责。她说。然后一耸肩,用英文补了一句,I think they’re overrated.[3]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抱着电脑,盘腿坐在Teddy的四柱床上改论文,共享文档权限开给Teddy的手机,让他帮忙实时校对。卡着午夜的死线提交,转眼一看,Teddy已经睡着,脸颊抵在她的膝盖上。蒹白如梦初醒,心跳得狂乱,轻手轻脚下了床,惶惶出门,夜晚的陆风吹得脸生疼。她沿着街道往前走了几步,听见海滩上的笑语,好像在举行一个小型露天音乐会。她遥遥地站着,就在路灯闪烁不定的巷口,将模糊的律动当背景音。丝丝缕缕,浮浮沉沉,海潮和乐声混在一起,听不清,也不用听清。

她是多么爱Teddy啊!好俗气的句子,但好贴切她的心。

不远处,对面巷子也有情侣从酒吧出来,说说笑笑,肆无忌惮地亲吻爱抚,路灯下谁都看得见。甚至一边亲一边跟着旋律摇晃,蒹白笑着摇头,也轻轻打着拍子晃动起来。那对情侣的说笑越发大声,不知何故骤变成争吵,正好蒹白听见Teddy叫她,回头一秒,再然后就听见女人尖叫。

蒹白冲过去的时候,Teddy也跑到了街口。随后变故无人看清,蒹白只记得那个男人扭曲的面孔,在她大喊“住手”后强烈刺鼻的酒味,然后肩上一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 PPE,指政治、经济、哲学三门,是英国大学流行的三合一专业。

[2] 《故园风雨后》(Brideshead Revisited),英国作家伊夫林·沃的小说。科林费斯和休格兰特都是英国演员,年轻时以演所谓英伦绅士和多情浪子见长。普契尼,代表作歌剧《蝴蝶夫人》,讲的是美国军官和日本女子的悲剧爱情。黄哲伦,美籍华裔剧作家,代表作舞台剧、电影《蝴蝶君》。

[3] I think they’re overrated. 意为“我觉得它们被高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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