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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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摇地动

淮平和冀城同时入夏,北英格兰则在六月来了个大降温。前一夜穿夏装整夜狂欢的人群,第二天被迫披上了厚厚的冬衣,但此时学校宿舍的暖气也早停了,有不少人选择棉袄套吊带继续party,在草坪呼吸清冽的阳光。

舞会要交几十镑的入场费,蒹白交了这笔钱,就当是买一次再也没机会体验的刺激。从下午六点到凌晨六点,彻夜不休。夏令时下,真正的黑夜也不过三四个小时。许多人还没醒酒就看到日出,夜晚只堪比一场梦。留学生爱参加活动的都来了,但留到凌晨的不多。蒹白和柳笛依旧搭伙,高珊是中途睡了一觉又来加入她们。她早已换了居家睡衣,丝毫不在意在遍地礼服中格格不入。场地开在山顶上,外面的花园草坪陆陆续续过来了看日出的人,说话都带着昨夜的味道。很久没见的英国同学John跑来和她们寒暄,开口就抱怨今天怎么冷得屁股都冻掉。又问她们家乡气候如何,蒹白说夏天三十七八度是常态,比这里还要潮湿。John叹了一句脏话,哇,你们那的气候比英国的还要不应该!然后备受打击地走了,留她们三个笑到坐下。

蒹白对柳笛和高珊说,早知道英国人爱谈天气,还真得把春夏秋冬都经历一遍才知道为什么。柳笛就有点伤感,想起蒹白并不会在这里度完整个夏天了。高珊下学年要自己租房住,已经把B楼的行李搬了大半。三人相对无言,宿舍的门房刚好路过,来和她们招呼,拿了几盘舞会剩下的甜点,塞给她们当早饭,又端着一盘三明治去分给别的宿舍宠儿,明目张胆地偏心。其实她们都不太吃得惯齁腻的英国甜点,但门房的好意不好拒绝,也就吃了,个个被糖霜震得一激灵,倒真不困了。门房投喂完喜欢的学生,折返路过她们,问她们暑假回不回中国,听闻蒹白要走,追问她考不考虑回来再读个研,如果能再见到她会很开心的。

“谢谢,我也会想念这里的一切,但暂时不考虑这个选项。”蒹白语气甜甜的,但立刻用中文聊起天来,不给这个话题继续的余地。

蒹白也不是没被问过要不要再来英国读研,能不能不走之类的。柳笛从不问她,高珊则直接出主意让她申这个申那个。蒹白有些烦躁,说决定不是那么简单就做的。她来交换有奖学金,再往下读,钱从哪来?她也没优秀到能申到文科奖学金的的地步,觉得高珊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高珊说,办法多了去,你想来读书还不容易,工作几年再来也可以,来了以后当代购也赚钱呢,你还可以和那个Teddy结婚。蒹白跳开一大步,绝对不行!这下柳笛也不解了,说你们感情不是挺好的吗,难道要一直异地?高珊也说,我知道你感情洁癖,但在一起才是目的,结婚只是手段呀,你俩天各一方的怎么保持感情呢?蒹白头发都抓乱,冷静不了,解释不清,只能胡乱大喊,因为我太痿了,可以了吧!

虽然从小就旗帜鲜明地反婚,要说蒹白真一点没想过这个提议,那也是在扯谎。但蒹白想则想矣,在脑子里过第一水就稀释掉了这个念头,从来也没和Teddy提过。Teddy自从休了学,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开始参加各种公益活动,又在一家游戏公司找了份实习,下一步的计划好像是去意大利教英语。Teddy说,也想过来中国教英语,但手续什么的都太麻烦了,意大利是随去随走,比较好安排。蒹白没有怎么提她即将到来的实习。出于一种执拗心理,她不想和Teddy提太多现实的东西。尽量把对话放在抽象领域,有助于维持感情。

但眼下最大的现实是她得坐飞机离开这个国家。其实从曼彻斯特飞对蒹白更近,但她还是选了伦敦的航班。临行前几天,柳笛家中有事喊她回去,她改买了蒹白同一班的机票,邀蒹白落地后直接坐她家的车回去,蒹白也欣然接受。到了伦敦,Teddy来送机,柳笛自觉当了电灯泡,想要留点二人时间给他们,蒹白却不让她走,一定要三个人一起吃了饭,告了别,气氛很友好,就像好友送别,只在安检口二人匆匆吻了一下,虽然说了很多次love,但都没有柳笛不该听的。柳笛依旧不解,因为她分明看见陆蒹白上飞机后盯着聊天框伤神落泪,狠狠擦掉也无济于事。

“你们有商量好你回国以后要怎么办吗?”她忍不住问。

“不怎么办。就这样。我们以前也异国相处了七年呢。”蒹白笑着说,眼泪还没擦掉,也不管了,就这么让柳笛看见。

落地申城,柳笛父母果然开了车来接,热情有加,先送蒹白。柳笛上车就跟母亲撒娇,妈咪这个妈咪那个,母亲仙女散花一样撒了一堆零食到后座,让她们两个路上吃,又嘱咐柳笛父亲把音响打开,放女儿平时听的歌。蒹白在这笑语中睡着了,听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催眠。

一路开到陆家小区门口,蒹白老远看见陆苍的身影。黑了一点,结实了一点,比之前阔朗许多。身边居然站着曹郴。两人都新剪了头发,曹郴还剃了胡子,又都穿着休闲旧衣,一时间蒹白有些恍惚。车停下,柳笛一家也下车寒暄,曹郴自然接过了这一茬。而陆苍笑着向蒹白伸出手,笑颜几乎是青春的。

“蒹白,欢迎回家。”

迟到了几乎一整年的乡愁和委屈终于爆发,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抱住陆苍抽泣:“哥哥,我好想好想你。”


陆小艾身在冀城,错过了陆蒹白大哭的好戏,在家庭群连发十几条信息无人回应,愤愤改了群名为“不要关爱大学生了爱咋咋地吧”,放下手机接着复习,复习没几分钟又打开手机发哭哭表情包。两小时后蒹白才发现,发火锅合影到家庭群,已经是半夜。陆小艾打了一堆感叹号过去哭诉你们都不带我,撒泼打滚好一通,习惯性想分享给章云水,聊天框都打开了才悻悻收手。但陆苍很快回了消息:七月底八月初会来冀城看小艾,安心复习,安心打工,很快就见了。

曹郴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持之以恒的劝说终见成效。陆苍也不揭穿他,只是浅浅提了高考前就递了离职申请,基本事务也处理得差不多,还剩下七月的一场研学要带。原是五月份那次去省内山区,他和地理组的合作算愉快,学生也喜欢他,原定的带队老师检查出怀孕,七月的也就顺水让陆苍接了。五月去了三天,陆苍太久不远行,见到好山好水豁然心宽,回来长久的倦容都消退不少。蒹白回国前两天,曹郴来淮平找陆苍,就见到他这副样子,比自己年轻那么多,简直要生气。

陆苍说要离职了谁都会状态变好,谁爱干谁干吧,反正四中不缺他一个。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把学生送的手写卡片一张张收起来,曹郴很难相信他真有自己说的那么不在乎。但显而易见,要离开四中,陆苍是开心的,靠在沙发上的肢体都舒展了,全无去年见面时的紧绷。只有这时曹郴也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年龄的痕迹,并非具体到皮肤纹路或肌肉状态,只是如果再有大学时那种短片剧组来邀他演戏,多半是不会想让他演大学生了。

真正的大学生蒹白小艾也多少吓他一跳。或许见得少,更对他们的长大有实感。曹郴偶尔会想起大学时最后一任女朋友,当年爱得轰轰烈烈,也幻想过和对方结婚生子,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他的孩子说不定也上小学了,差不多就是陆苍当年接手时,蒹白小艾的年纪。这种幻想总让曹郴松一口气,还好没有,即使到了身边人都成家的年龄,养孩子这种事还是会给他吓一激灵。年轻时随便想想固然简单,真看见了身边的历程,一个个焦头烂额,幸福要从焦虑里抠,他开始庆幸前女友比他有先见之明,杜绝了这种琐碎的消耗。但这一切都不能解释陆苍。

陆苍从不抱怨辛苦,也不炫耀幸福。曹郴这些年总担忧陆苍全心全意养孩子,已经忘了陆苍之为陆苍,究竟根循何处。但陆苍总反驳说,是不是你大学时成绩实在太差了,所以过度美化了我的能力,我又不是天才,你把我想太神了。

蒹白这次回来,再见到曹郴也喜悦,总喜欢听他讲工作上遇到的人和事,曹郴评价这点你们姐弟俩一个样,蒹白嘴上说谁跟他一样,但不耽误问东问西。她还准备了一本子的问题,专门要请教如何从实习开始应对职场,意气风发,仿佛是要去打仗。曹郴本想说隔行如隔山,但蒹白的问题十分具体,也都是他能回答的范畴,自然乐于助人。整个过程中陆苍都在收拾东西,和四中相关的物件,有的打包扔掉,有的暗笑着叠好。蒹白问他,离职以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陆苍伸了个懒腰,很松弛地笑,说没想好呢,到时候都试试,茶室老板喊我去玩桌游也喊了很久了。

曹郴说,这真不像你的作风。陆苍手不停,继续收拾,说你又知道了?曹郴就想,陆苍上次脑袋一热,似乎就是九年前来淮平。看陆苍现在这样子,好像想开了,但他不知道陆苍想开了什么。

“总得把下家找好吧,”他说,“让你来那么多次了,这话题都比臭鸡蛋臭了。”

陆苍终于收拾停当,也没回答,只是揶揄道:“找不到又怎么了?又不会真饿死。”

曹郴没得到答案,得到了助理发来的会议日程,淮平之行匆匆结束,临行和陆苍约好在冀城聚。他暗忖陆苍还是憋在小地方太久了,到冀城再多见些人事,机遇说不定就自己攀藤到他身上。蒹白和陆苍一起去了一趟那个桌游茶室,玩得尽兴,又拉放假回来的陶晨清再去了一次。桌游爱好者陆小艾又没赶上,在手机上吱哇乱叫。蒹白冷冷提示冀城这种地方多了去了,大可以自己去。小艾说,可是你们都不在呀,我还没和你跟哥哥一起玩过,想你们了嘛。蒹白说,那你回来,我还在淮平待一阵。小艾就甩出截图给她看,一个设计公司录了他做兼职,票子大大的,不回来啦,要打拼出一个天下来!

蒹白等实习开始的间隙,开始自学法语,每天对着手机念例句,于是陆苍成了家里唯一一个闲人。他真的去那个茶室做了几天陪玩,茶室老板又介绍朋友给他。朋友在市中心开密室逃脱,这股风刚刮到淮平没两年,意头正盛,陆苍自己玩过一两次,对当玩家没什么大兴趣,但帮着老板设计新谜题得心应手,又在那里做了一阵。老板见他劲头挺高,盛情邀请他连NPC的活一起揽下,并以身作则,说人手不够的时候她自己也要顶缺的,拿出扮海盗船长照片给他看,陆苍完全没认出那是眼前这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小姑娘。于是,也上了。客户普遍反馈男鬼演技不太行,念台词像讲课,但实在美貌可以原谅。也有留言说演邪恶科学怪人的有点太自然了。老板把这些评价念给陆苍听,他不置可否,只说自己还是更喜欢做幕后。

偶尔也遇到四中学生来玩,目前还没有认出陆苍的,最多在遇见时多看两眼,小声嘀咕几句。陆苍把这归功于老板服化道做得专业。

得知陆苍的职业新发展,曹郴无语了很长时间,但仔细一想倒也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蒹白小艾偷偷开玩笑,说哥哥好像那种退休老人,到处在老年大学报班。

蒹白背着“你是一匹马,我也是一匹马”的例句赴申城实习,陆苍在背民国少爷死于非命附身当代企业家的人设台词。换做过去的他肯定不会走到幕前,现在也说不上多么热衷,但他尝到了一丝来者不拒的乐趣,有什么来什么吧,只要和过去不一样就够新鲜,也够有生长在他心里的力气。这些他倒和褚怀然聊过不少,毕竟一开始是她先发现的桌游茶室。不知不觉,他们也断断续续当了一年网友,偶尔会交换一些生活细节。他猜想,褚怀然和蒹白应该是更好的朋友,常看见她们给对方点赞评论。但其实她们各自都有更广泛的交游圈子,反而不怎么私聊,动态就是了解对方的途径。

她偶尔会和陆苍提到父母,一开始陆苍总本能想逃,后来反应过来这未尝不是一种自作多情,毕竟对褚怀然而言,那首先是她的父母,和他这个多年前的学生并无关系。他从蒹白那里了解过,现在大学生和网友说什么的都有,并不避讳个人生活。于是他也勉强将他们的对话归入此类,何况他们现实中也的确算认识。渐渐他开始忘记这是过去恩师的女儿,只当一个新朋友对待,甚至主动做了一回中间人,介绍了密室逃脱老板小荀给她认识,因为听闻她们是本科校友,甚至专业都在同一个大院。褚怀然看了小荀分享的工作照片,评价道,你比我想的开放多了,等我结束田野去面基,顺便来找你玩。一对时间,陆苍说你那边结束了,我也不一定在这干了,你和小荀面基顺利。褚怀然说,感觉离职了你比以前更像个人了。陆苍大笑,说也倒还剩下最后一点事要处理,到时再做人吧。

褚怀然回复:那时我差不多结束野人生活了,祝我们都早日回归人类社会。

她说的是实话。褚怀然跟着领队下田野,每天回到宿舍就恨不得躺平沉睡,手机都懒得打开,但总被室友和男朋友打点话的声音吵醒。索性出门散步,遇到领队和村支书的老婆拉手说悄悄话,又只能摇头回撤,到宿舍听腻人的撒娇,起码那没有伦理问题。

夏天,空调时好时坏,热醒的时候也不少。褚怀然和朋友半夜聊天,说起来考古真不是人干的,一个个都得比拼精力,挖土挖得她二头肌都练出来了。好友在另一个队伍,说她们领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白天那么多活,晚上还有时间睡学生。去年有学姐举报,但无用,今年照样当领队。两人都怅然,骂人固然有一腔正气,但能改变什么?那年头还不时兴把这些事闹上热搜,借公义来补尊严,也未必就求得到。

心热太盛,煮绿豆汤喝。下过几次田野,褚怀然就记得自己带小锅来了,白天煮了晾凉了,分送到隔壁几个寝室,室友也挂了男朋友的电话来分喝。 一边喝,一边细数男朋友甜蜜小事一二三,褚怀然点头,嗯,看见他大老远快递送来的花和零食了,也听见他嘱咐了十几遍的宝宝注意安全天气不好不要淋雨受冻了。室友叹息,说他不放心我下田野啦,觉得环境太艰苦了,但他们搞金融的嘛,价值体系也不一样。说话间手机又响,男朋友果然又发来消息,说给宝宝买了雨衣,下雨的话一定记得穿哦。

褚怀然笑笑,自己的手机也响,是母亲发来的问询,要不要加餐,妈妈基金报销。褚怀然说好呀,收红包收得熟练。每次出来,母亲都会说在外面不要委屈自己;父亲则总是说,然然就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两个人轮流转钱,数目都很自由。读研以来,父亲话少了,母亲更慷慨了些,褚怀然说知道说不用也无济于事,索性就拿着,反正她也不乱花。

隔壁师姐过来敲门,也带了些西梅鱼干等物来分。闷热的湿气叫人衣服都贴在皮肤上,好几个人都在走廊上透气,聊起如果天气一直这么恶劣下去,会不会停工。以领队的脾气,多半停一两日又要开工了,雨下成这样,停工了也没法带村支书的老婆去兜风。一时哄笑,但不敢太大声,说笑几句又散了。谁想一语成谶,第二天暴雨如注,真停工了。下午就发了通知,考古队集体撤到镇上落脚。第三天,炸雷滚滚,听见本地人惶恐大叫,山上下泥团子了!龙王发怒了!领队雷厉风行,一股脑集结了所有学生跑。目力所及,村口河中天石滚滚,泥沙肆乱,山脚下的房屋已经塌了几间,离他们还有距离,但人人瞠目,学生连着村民,很多人动也不会动了,就这么直眼看着天崩地裂。

泥石很快冲到了镇上,褚怀然亲眼看见一个镇民扶着餐饮店门前的遮阳伞,伞柄折断,伞将人裹起,一并消失在洪流里。她和室友并不算亲近,现在抱在一起发抖,领队在和人沟通着什么,暴躁的声音对队员来说也有种诡异的安抚效应。考古队比大多数受灾村民幸运,撤得早,无伤亡,但免不了害怕。国道堵塞,洪水肆流,通讯信号都断了,外界信息全凭口口相传,更生恐惧。那一夜无人睡,都在听传新消息,据说他们原先驻扎的村子有一半都被卷走,隔壁村寨受灾更重。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住的这个招待所被暂时列为安全居所,开始陆续有受灾群众进来。半夜,领队全身黑臭地回来了,跟着几个救援队的人。师姐悄悄挪到褚怀然这边,红着眼睛,说村支书一家都被泥石流冲走了。领队做了个手势叫大家聚集,语气还是镇定的,只是声音哑着,嘱咐了几句领物资的事,又说不要害怕,救援队已经部署好,我们还是很幸运的。年轻的队员们到这时候也冷静了,褚怀然和师姐主动去帮忙分发物资,安抚走廊地上哭泣的小孩。忽然听见和本地话迥异的普通话口音,几个稚嫩的嗓音问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还能不能回家,被问的老师说了句什么,声音有点耳熟。褚怀然抬头,对方也看过来。是陆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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