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头土脸
天将亮,通讯恢复。手机纷响,不少人都急急按下亲人的通话或留言,挨挤的走廊里人声四起,都在关切。考古队撤得及时,有机会在断联前就报平安,陆苍带着的那帮学生显然没有那么走运。褚怀然离他们不过几米远,能清楚听见陆苍和另一带队老师夹在数只屏幕里,和学生家长报平安,应对他们急切的呼喊。
陆苍手机也在响,但他还没空去看。褚怀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愣了一下再抬头,眼见陆苍仍在和因焦急而口不择言的家长对话,几步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陆苍的手臂:“哎,先别说了,很多人在找你。”
那边家长仍嚷嚷着要学校负责,学生在哭,褚怀然入镜,对面以为她也是四中教师,一并投掷来恶语。褚怀然也不红脸,实事求是告诉对方,找学校负责打校领导电话才有用,既然打给的是自家孩子,说明看看孩子怎么样了更重要吧。然后就拉陆苍:你再不过来曹郴连你讣告都打好草稿了!陆苍一惊,从地上起身跟她往后退了两步,依旧是和学生挤着,但这边的学生家长比较专注和孩子说话,没骂老师。
褚怀然示意他看手机,他才发现曹郴在断联三小时后拉了一个群。群里有蒹白小艾,还有两个陌生的头像,翻了翻最近的对话,陆苍心脏一跳:那只能是褚怀然的父母。泥石流爆发后很快上新闻,曹郴很快判断出两人被困同一山区,拉了一个群方便分享及时动态。但大家都没想到他们在同一安全点能遇上。褚怀然已经在群里简单说明了情况,十多条消息立刻涌进来,她戳戳陆苍,叫他亲自发一条。他字还没打完,群视频已经打进来,没看清谁发起的,但每个人都在。
“哥哥!”蒹白小艾同时喊,声音压过了其他人的。两台设备有啸叫,褚怀然的手机电量告急,干脆挂了那边的,挤到陆苍这头合用。陆苍忙着弯腰找地方坐让褚怀然方便入镜,没来得及看镜头,就听见褚怀然喊妈妈爸爸,交换几句问候,然后阔别了九年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陆苍,你现在怎么样?”
陆苍终于看了屏幕。“老师。”两个字似有山石重。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个锯嘴葫芦?”
屏幕里,老师夫妇都老了。陆苍迅速眨眼,好像有砂石进了他的眼睛。
信号不太稳定,几个人难免七嘴八舌了几分钟,最后留给褚老师总结,他语速仍是慢慢的,当年讲课就是这样,带一点西北口音,格外抑扬顿挫。“……要感谢小曹建立这个群,让我们得以及时知道你们的消息。也算老天相助,让你们两个在一块,互相帮衬着,在困难面前多想想彼此,保持镇定,要听从你们各自单位组织和救援机构的安排。孩子们,我们都在后方给你们所有的支援,我们也会保持冷静,不给你们的处境增添忧虑。然然,你是有主意的孩子,爸爸相信你在危机中的判断,完全支持你的一切决定。小陆,老师知道你一定有许多故事,我希望咱们下次见面,你亲自告诉我。小曹介绍了你的妹妹和弟弟,都是很好的孩子,你这些年走的路,不比同门任何一个人差,甚至更有建树。这次灾难也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考验,我们在家等你们平安回来!”
“爸爸,这又不是电视演讲!不用这么煽情啦!”褚怀然噗嗤笑出声,“妈妈,你也不拦着他!”
“他要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也基本同意。我看了新闻报道,你们那一片受灾不是最严重的,你们都没有家当在那边,等救援结束就能回来,本来就不用太焦虑。”
陆苍任由他们一家三口对话,直到曹郴叫他才回过神。蒹白小艾不在一个框里,却都像要往对方身边挤,两个人在屏幕上都很冷静,但如果有办法拿掉头像中间的分隔线,让他们在地理上相聚,两人说不好会同时崩溃。曹郴的焦躁和冷静都大开大合,五五分开,但不影响他的头脑。他问清他们那里不好充电,就果断建议大家挂掉视频,尽量用文字联络,他这边也会跟进。陆苍看蒹白小艾一眼,又去看曹郴,只是在视频连线里眼神不好分断,未出口的话终究是埋下了。
电话挂掉,信号搭起的私家空间消失,遍地受困的人,他们仍处其中。褚怀然摸摸口袋,拈出半包纸巾,利落撕了平整半张递给陆苍:“擦一下吧,灰印子挺显眼的。”
“你也一样。”陆苍接过,环视四周,“第一次这么字面意思体会,什么叫灰头土脸。”
“但我没哭。”她笑了,像是等陆苍窘迫否认,但陆苍只是自然地擦掉了泪痕,将纸巾拿在手上端详:“你不说,我还没感觉到。”
四中的同事老师来寻陆苍,考古队那边也招手叫褚怀然过去,两人回到各自群落中。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师姐倔强地拿出电脑跑数据,褚怀然开始整理笔记,室友遂加入进来。但电量总有耗完的时候,队员们挨着,有一搭没一搭聊下田野遇到的奇闻逸事。安置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过来宣布,原先的标间都要加床位,认识的可自行分配。陆苍带的学生其实只有十来个,走廊里缩成一团就更不起眼。褚怀然和师姐商量片刻,站出来提议让小孩老人和疾障人士优先睡床,她们不介意搬到走廊睡。室友不太情愿,但更不想和陌生人住,也加入。陆苍和同事都没得选,只争取到让两个体弱的学生有了床,就在一楼离他们不远的位置。
又一夜。新闻上说政府援助和社会捐款已达多少多少,但路障未通,国道堵塞,物资卡在途中送不进来。分发的方便面也成了美味,浓郁的工业酱香掩盖了一些臭味和血味。经期用品自然稀缺,有存货者拿出来分发也不够,血味渐渐掩不住,只能硬着头皮习惯。互相安慰,比之外面住帐篷的,起码这里有屋顶,厕所也凑合能用。
陆苍和同事一头一个,躺在学生两边。学生第一夜多不敢睡,现在也渐渐睡去。陆苍一向眠浅,这种时候也最多囫囵眯一遭又醒。褚怀然躺在距他一臂远处,黑暗中眼眸都亮,对上了,用气声说话。闲聊了些什么,日后都不记得,或许当时也没太听清。
天快亮的时候,陆苍提起褚怀然的博客,说最近好像换了风格。褚怀然没想到陆苍会看,陆苍说没全看,朋友圈刷到链接会点开。褚怀然承认在尝试新风格:“人类学有种研究方法叫参与式观察,现在其实就是很好的例子,我在试着用观测笔记的形式写生活杂记,把客观事件和环境观察分开记录,当然没有搞学术那么严谨。就像现在,客观事件是:救援队安排我们大家住在招待所里,提供被子、碗盆、食物。但居住条件如何,人们怎么沟通床位,等待期间都在做什么,这里的人群有什么样的内部组织,都是观测的范畴。其实刚到这的时候,我们都很害怕,根本没心思思考这些的,只不过,冲击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有事做,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呢,陆苍?我觉得你从外表上也看不出一点害怕的,只不过我好奇是不是真的。”
“我怕得要死。”陆苍说,“我害怕的东西太多了,看不出来,应该是习以为常。”
“你一般都诚实到这种地步吗?”
“一般没有人问这种问题。”
“但问到的话,你就会说真话啰?”
“说,但问的人也不一定会听。”
“那如果问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那要看问的人是不是真想要答案。”
“我想问你。”她将脑袋转向陆苍这边,“你究竟为什么怕我爸爸,为什么怕曹郴,为什么怕我。三选一,可以只答一个。”
“怕你?”前两个陆苍能想到她问出何故,但万万没料到她觉得自己怕她。
“怕我。”她重复一遍,陈述句,“或者说,有点膈应我。”
“我不膈应你。”陆苍几乎有些冤屈感,“我们是朋友。”
褚怀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陆苍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么轻的音量,也不好判断语气,但她也慢慢的,至少不像要起争端。
“陆苍,你真想和我交朋友的话,不至于一直这么小心翼翼。我见过你和其他人说话,我感觉得出来。去年在民宿,我们其实聊得挺好啊,但后来就变了。说句不好听的,我知道你就不是这么讲礼貌的人。但你对我太客气了。这是事实,不用否认不用承认。不过呢,这不是你必须要选的答案,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不太喜欢这样,也不太理解。但你还是可以选择另外两个问题,那俩我也真想知道。”
“我不是怕你,也没有膈应你。褚老师和曹郴也完全不是同一问题。”陆苍坚持道,“你这样说,我只能理解为你在曲解和附会。“
褚怀然呼吸间似有了笑意:“你什么都不说,曲解一下又怎么了?”
陆苍哑口。褚怀然半坐起来,支起手臂,目光如水。
“你比十几年前有意思多了。”
陆苍沉默片刻,还是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交朋友是两个人的事。”
“明白了。”陆苍没看她,外面雨声未停,听得人也如筛沙,缓缓陷地,四肢都沉重。“等出去了,我要送学生回淮平,这一趟,学校那边免不了多事,肯定走不开。去冀城太打扰褚老师了,请转告他好意我心领了。”
“哦?”褚怀然盘腿坐了起来,晨光初曦,陆苍终于看清她的脸色,眉毛一上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宛如看电视剧遇到难评的情节,“我有点理解曹郴了,陆苍,如果我不认识你,你真的会是很难得的人类观测对象。”
陆苍的学生陆续有了醒来的动静,同事也已睁眼,显然在偷听。陆苍也坐起,草草抓了两下头发,没看褚怀然,撂下一句:“你不想的话,博客我不会再看了。抱歉,我确实没有妄自点评的意思。”
褚怀然终于有了点不平的神态,但室友和师姐都在叫她,她也就直接回了队员身边。陆苍和同事也忙着继续照看学生,去交涉取药给那两个生病的学生。其他学生精神倒比之前好了些,甚至开始组织玩游戏。而考古队那边,已经开始讨论线上会议是否好操作了。近午,随物资到来的还有好消息: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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