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坍塌
消息同步到远方,私讯纷杂,新闻简洁,社媒上有序与混乱兼并。蒹白在微博更新:收到消息,X省XX镇,家人终于撤离了,谢谢大家先前的转发!又筛选着转发别的灾情互助帖子,在公司洗手间里发完才回去干活。
时间像爆炸了一样,申城的生活毫不受远方灾难影响,甚至更快更繁。樊美珍骂老板的私信,蒹白在改策划夹缝里偷偷回复。语间两人都羡慕祝淇云和詹雁思,现在正在新加坡旅游呢,说好了给留守申城的室友带礼物,但礼物也无法消弥这种微妙的酸涩。再过几年,留校读博的两个人也反过来慨叹她们早早独立,可那时又有别的艳羡时兴起来了。
原先蒹白和樊美珍筹划暑假合租,结果实习工资和申城房价,天一脚地一脚,合伙踹了她们个透心凉。蒹白这边,林霖适时伸出援手,邀她去自己那里住,虽然通勤远一点,至少落了个安静舒适,房租也只象征性收一点,卡在蒹白既不觉得白住、也不至于窘迫的区间。樊美珍实习的大厂分配了宿舍,据她说像大学一样是四人间,不过没住满,离公司又近,又不要钱,就当赚了。
蒹白自忖做不到乐观得如此实际,一直对没能屡约怀有歉疚,总觉得自己是走了捷径。但林霖让她别多想。“社会资源分配不是你的职责,你和你室友都是在靠自己努力,没有什么丢人的。你真想找点事做,可以帮我带猫。”
于是蒹白下了班回去,也多了给沃沃和牙牙喂食换猫砂的任务。两只都是林霖领养的流浪猫,沃沃名从莫扎特,牙牙则取《驯龙高手》里的无牙仔。沃沃毫无音乐天分,除了睡觉吃饭不问世事,但牙牙真有可能火龙亲戚,半夜三更也会飞檐走壁。据林霖说,赵旸第一次来这里就被牙牙吓得灵魂出窍,赐之雅号“隐形的翅膀”,自此逢人就说林霖家的邪猫真的会飞。蒹白给小艾发猫图,说有小动物真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养。小艾摸鱼画了沃沃牙牙的Q版图,林霖立刻换了头像和壁纸。
这些事都和远方灾情同时进行。曹郴拉的那个群,除了他自己其实很少有人说话,只同步重要信息。蒹白的字幕组圈子都自发组织了捐款捐物,在微博上公示更进,而曹郴则个人和公司名义都筹备了不少。前几年大地震,曹郴就去做过志愿者,这次本也想亲自去接人回来,奈何实在是走不开。收到褚怀然发来的撤离通知,群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陆苍除了那次视频,几乎就没在群里有过动静,不过大家也默认他们俩在一块,有一个人的消息就有两个人的消息,对陆苍的脾性也有不同程度的了解和包容,并未因此有什么异见——除了曹郴。他分别在给陆苍和褚怀然的私信里骂陆苍,这个时候了还装深沉忧郁死要面子不要命!但陆苍不回他,褚怀然的回复也不是给其他人看的。曹郴也只能摇摇头将此丢在脑后,眼前做实事更重要,他还要联系物流。
褚怀然在群里发了排队等车的视频,说为了省电先飞行模式了。大家也就各自忙各自的去。小艾最闲,在网上看到四中的舆论争议,发给蒹白,有些忧心陆苍回去是不是又得面对校方的压力。蒹白洋洋洒洒骂了几百字,说这帮人根本就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想要公道,只是想有个由头发泄恶意和愤怒罢了,校方也是和稀泥,天灾固然是不可抗力,但家长担心孩子难道不是正常的?信息封锁得比真断电的山区还夸张,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把这些也发上微博,继续去改方案。
下班前才看手机。私讯和新闻都比山洪更甚,几乎冲垮了不过掌宽的屏幕。
“#泥石流受灾群众撤离途中遇二次坍塌”
“#X省X镇”
“#直击泥石流致公路坍塌现场”
“博主一张嘴,空调房打字成本多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新闻贴图]造谣是什么居心?谎报已经撤离,太恶心了! ”
“怎么还用家人造谣啊,博主是真没父母”
“淮平四中就是那个故意让学生去灾区研学被困的吧,博主良心被狗吃了吗,居然说家长无理取闹???”
“[@所有人]有人能联系上然然和陆苍吗?”
“[新闻连接]《目前X省XX镇附近电力网络未受影响》”
“曹郴:他俩电话都打不通!别慌,我再想想办法!”
“[未接来电]陆小艾”
“[未接来电]陆小艾”
“詹雁思:蒹白你关一下微博消息吧”
“林霖:你的微博怎么那么多杠精?”
“林霖:我靠,陆苍有消息吗?”
“[未接来电]陆小艾”
“陆小艾:你在哪”
“陆小艾:看到回电话陆蒹白”
“陆小艾:确认过了,哥哥和然然姐都在那条路上。小曹哥让我暂时不要告诉你和然然姐家人,但我觉得还是得跟你说。”
血。痛。潮湿是比痛觉先来的,然后混杂在一起,糅合成无法解释的异形。转来转去,声音扭曲成了球面。
陆苍不记得自己握住过谁的手,但有人在他手心里塞了什么,攥住了,没有松开,也没有撤回。蒹白小艾都在跑圈,跑回来,跑过去,他们都向他伸出手,但他碰不到他们。虚空里的行走也要耗费空空荡荡的力气,然后,剧痛像切断的信号一样突兀,裂石破土,地筋连上他的骨肉,巨大的轰鸣声内外一齐袭来,一时惊醒,一时混沌。
“陆苍!”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会叫他名字的人很少,此刻也一个都想不起来。那肯定不是曹郴的声音,因为如果能在这种时候听到曹郴的大嗓门,说明境况一定比他预料得还要糟:至少他隐隐约约能浮起的记忆里,他们还在山区,在公路上。对,大巴车运了他们一行人,撤离,终于要撤离了。然后呢?
“陆苍。”依旧像沉球面湖底的传声,模糊不清,晦暗不明,但这回触觉随着痛感一并苏醒,他本能地攥了攥拳,喉头发出嘶哑的竭力的音节,一时无法辨别是直穿神经的疼痛是从身体何处传来,或者身体还在不在。接着,手心里握着的实感被抽空了。有人反握住了他的手。
“陆苍,是我。”她的声音刺破那层扭曲变形的水雾,落在他的身上。“你受伤了,我们在等救援。你的学生都没事。陆苍,你不要怕,我们会一起出去的。”
褚怀然的脸只清晰了一瞬,她的脸上也沾了泥土和血渍,但看起来人是完整的。陆苍再有听觉,就已经是有人将他抬起离地。有人在他旁边和褚怀然交谈,问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只隐隐看见她抱着双臂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就有戴面罩的医护人员将他放进了新的车里,也开始问他问题。日后他们都说他在救护车上一直很清醒,在剧烈的痛苦之下都一一作答,言辞精确,信息交代得也完备,但其实他对这段一点记忆都没剩下,唯一的碎片就是褚怀然在他上车前那个侧影。她点了头,陆苍紧接着就上了救护车。他不知道这两个动作有没有关联,但这种记忆缺损带来的碎片勾芡,着实在他脑中停驻了挺长时间。
或许陆苍在脑子里扩大了这段时间的长度。因为他总是被药得雾蒙蒙的,看人想事都不真切。等他真正清醒过来,看见的也还是她的脸。她盘腿坐在了床边椅上,这样灵活的肢体是他现在无法想象的。她电脑架在膝上,头发里插着一支笔,一本笔记摊在陆苍的床沿。
“你醒了?”她说话没看他,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屏幕,这让他莫名安心了一些。他第一次认真认出自己所处的环境,并不想立即面对他者的眼神。
他只眨眨眼,因为说话和点头都太费力。她敲了一下键盘,微微沉下了膝头的电脑,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完了广告,终于等到追更的剧集开始播放了。头几天他不能说话,她就这样看他一会儿,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他的脑子逐渐清晰一点,才想起一开始见到的她也穿了病号服,但最近都是她自己的衣服了。她来的时候不固定,其实可能也没他记忆中的那么频,不过来的时候负责陆苍的护士医生都会和她打招呼,显然已经不算陌生。
他的确想过,为什么曹郴没来看他?——既然他们都在同一个城市了。依曹郴的个性,这个时候应该在他床边破口大骂了。他骂人反正雷声大雨点小,倒是可惜陆苍现在不能骂回去,不然看他吃瘪倒是挺好玩的。等他的听力都恢复,才意识到这里的人说西南方言,只有同屋的病友说北方话,让他误以为这是在冀城。曹郴没来,蒹白小艾也不在。目力所及,认识的人就只有褚怀然。
他的脑子还是时常不清醒,做了不少黏热潮湿又甩不掉的梦。梦里或许说了不少胡话,也不知道谁听见了。然后有一天他醒了,五感都真切清晰得吓人,几乎有些可怖。这一次病房里只有同屋病友,正连着机器呼呼大睡。器械的声音对陆苍来说依旧代表未知。他很少进医院,生病也多是些小病,眼下这样手脚都绑连着束缚,却无从分析为何,实在让他恐惧。突然间他想起了陆思思。陆思思死去的那一天,在医院里也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吗?他其实不知道陆思思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发现她的人是陆霏霏。有几次姨妈也会说起,我找到你妈的时候她脸都发白了,还会叹气,但已经没反应了,叫她也听不见了,送到医院,也没有恢复意识。陆苍想,是啊,没有意识的人还会恐惧吗?他已经多少年都没想过陆思思了,但他也多少年都没有这样恐惧过。他自觉不依赖电子产品,但现在对手机的惦念已经超过了对任何人的惦念。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见到手机了,世界的通道也对他关闭,他几乎不再相信自己是个活物,但活着的渴念又从来没有这么毛细样清晰。
就在此时,病房门开,褚怀然走了进来,依旧夹着她的笔记本。她没什么表情,只眼睛亮了亮,几步走过来,说:“你今天的脸没有那么苦大仇深了。”
他开口说了一句话,褚怀然一下子大笑起来,那主要是她的眉眼,笑声依旧是稳稳的、松软的,像面包切开的声音。“好啊,我也猜你能说话了就得问了。”她说,“不过你知道自己刚刚说的是英语吗?”
看见陆苍的神情,她又笑道:“没逗你,你刚问我能不能give you a briefing on what happened, 我都不知道你说英语也跟上班上疯了一样。可能你的语言系统还没跟上吧。正好一会儿问问医生。你呢,已经在这个医院待了五天了。没缺胳膊没少腿,但医生说你失血有点多,加上感染了,所以比较难搞。”
“是……”陆苍这回听出了自己声音的喑哑,说话也费了些力气,“是哪里骨折了?有脑损伤吗?”
褚怀然这回看他不像看电视了,像互动游戏,在斟酌选项。她嘴角一抿,说:“骨折,挺严重,复健会要很久,有没有后遗症你得问医生。脑震荡是有的,这个医生说了问题应该不大。你担心的应该不至于。”
“谢谢。”他说。其实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要问,但就这么两句话居然已经耗费了大半力气,因此只拣了此刻相对重要且易说的。这种时候,他感激一切直接的表达。
“你确实应该谢我。”褚怀然说,“我去叫医生。既然你脑子清醒了,转院的事也可以商量了。我们去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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