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内外
医生进来时，陆苍想的其实是：手机。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在哪。床头已经用目光检查过，只得出原来转头也会招致疼痛的结论：原来肩膀上还戴着护具。五天。上次和外界失联这么久，还是高中参加集训。简直像上辈子。
医生说了什么，他也努力地听着。感官敏锐了起来，他却因此更难专心了。这不是他大脑活动的常态，脑中愈是万箭齐发，愈是忙乱，脑子好似变成了小时候考卷上的水池，一头进水一头放水。医生主要是说他们这里条件有限，以后的复健可能还是去大城市更妥当，而且现在情况特殊，很多人都很关注这边的情况，大可不必担心后续治疗工作。
“……当然，冀城的条件是有目共睹的，虽然路远了一些，不过也听说你的家人朋友在那里，确比较方便。你的工作单位那边，其实可以安排你回你们家附近的医院，不过我们这边也听说……”
“你家人和曹郴都主张去冀城，我想也是冀城更好。你总不会想让蒹白来回跑，而且回南方还不一定能让你去申城。”褚怀然插了一句，“我自作主张，替你回绝了你们领导的提议——那时候你还没醒，他们过来了一趟看你们，把你同事学生给接回去了。是叫龙老师，对吧？”
医生就补充说，不幸中的万幸，四中的几个学生都没大碍，最严重的只是轻微骨裂，更多是精神受了些惊吓。龙老师则缝了好多针，做了个小手术，不过长远来看应该也不会影响生活。陆苍成了伤号中最严重的一个，校领导来的时候都掉了眼泪，对陆苍的英勇事迹大加赞赏，感怀至深，为四中有这样的人民教师而自豪。陆苍听到这里，不禁发问：怎么就英勇事迹了？他印象中大家都只是坐在车上，翻车这种突发状况也没人能预料到。对方回答说，有个学生说是陆老师用身体护住了自己，挡住了撞击，自己才落得毫发无伤。陆苍依稀回忆起，那学生本就坐在他旁边，翻车时他压在了对方身上，本能抱住学生滚了一圈。一切都发生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也就无从假设，假如他隔了几个座位看见该学生遇险，还会不会“舍身救人”。但他也明白，事态到了这个地步，四中焉有不借机宣扬之理？用脚趾也能想到，回了淮平是怎样的情景。
这让他有些恶心，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去冀城。”他说，朝褚怀然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谢谢。”
“那你本人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就安排给你转院到冀大附院了。”医生说，语气是慈祥的，笑眯眯地看了褚怀然一眼，“你自己的家人也在那边对吧，也好，互相也有个照应。”
褚怀然也回了一个淡之又淡的笑。
“你是要好好谢谢小褚，为了你的事，这几天跑前跑后，自己都没出院就帮你打了好多电话。”医生又笑眯眯地看向了陆苍，“为了陪你，一直也留在这边到现在。”
“这是夸张了，我只在医院住了一晚——但我们俩的手机都落得个尸骨无存，所以一开始和他们联系费了一点劲儿。”褚怀然解释道，由口袋摸出一台新手机放上床头柜，“这个你拿着先用，我也不记得你原来用的什么牌子，就选了一样的。曹郴说他报销，所以你要还钱的话，去找他商量吧。”
“他怎么还是这个脾气。”陆苍哑然失笑，“他爱报销就报销去吧。这几天都是你在联系他们么？真是麻烦你了，蒹白小艾这种时候想必也有很多话说。曹郴八成又在骂人。”
“蒹白小艾都很担心你。”褚怀然说，“这几天也发生了很多别的事，你自己和他们聊吧，比从我这儿道听途说好。曹郴骂的反正不是你，也不用管他。你呢，也不必把我想得太高尚，麻烦是有一点的，但肯定比你想象的少。我留下来也不是都为了你。我师姐还在这住院，昨天才回去。”
她说完就先出去了，留下医生护士给陆苍做检查。方才那笑眯眯的医生又说：“小姑娘好面子的呀，做了好多事，放在心里，嘴上都不说。小伙子，你很有福气哦。”
陆苍连忙解释：“我们不是……”然而话未出口，就被口中的苦味呛到，咳嗽一声，又仿佛拉扯到了无数裂开的骨头，额头登时冒出冷汗，好一阵都说不出话。医生问他疼痛等级，他也只机械地答着，脑子里的水池像是忽然加大了两头的水压， 一下一下涌着空洞。常规检查做完，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他已经没力气去管能不能记住，索性在医院，这种事也不用尽他一个人操心了。
手机有了，可他忽然又有些不想打开了。
蒹白这一周花在手机上的时间比过去一个月都多。林霖劝她也劝不动，只能任她去。刷到蒹白微博，看她一条一条回复评论区的杠精，一条一条把他们拉到转发区示众，语言那么犀利，那么直白，那么自洽，就像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然而肉眼可见，客厅沙发上的那个蒹白憔悴了，头发乱着，脸色暗淡，镜片后的眼睛里也布着红血丝。
林霖之前也说过，网上那些人什么都不懂，犯不着和他们浪费时间。那是蒹白微博沦陷的第一天，也是陆苍失联的日子。蒹白从公司回来时脸色如常，但吃晚饭时一直在刷手机，打字打到一半，冲去厕所呕吐。吐完，她谢绝了一切安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林霖登上微博，发现恶意中伤和辱骂蒹白的评论已经上升到三位数，并且还在增加。远方灾情的报道不断更进，不知为何把蒹白的微博也顶上了热门位置，指责她造谣的都已经算关心时事，剩下的就是无端人身攻击，林霖看了只觉可怖。有几个互关帮蒹白说话，看样子是她字幕组的朋友，结果连带字幕组都被拉出来骂了，只因他们做的是外国明星资讯。
其实当晚，已经有了不少的澄清帖子，也有像蒹白一样的家属，说确实收到了撤离的信息，但没多久就遇到了二次坍塌。只不过这样的帖子，是无法满足自诩正义之士“替天行道”诉求的，他们的尖牙利爪伸不向真正的天幕，便从人群中挑选同类来噬咬撕扯。
蒹白向来不怕吵架，只怕冤屈，加上陆苍失联，她一腔热怨无处可泄，着了魔一样在网上待下了。其实她的言论，在灾情相关讯息里也只是冰山一角，但网络将数以亿计者散扔在一处，留在蒹白账号这里的区区几十号喷子，规模也远远超出了她平日里能遇上的。
陶晨清不会吵架，但私信了蒹白来安慰她，说的话和林霖大差不差，大意都是没必要为这种人耗费心力。“陆蒹白，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的，真的要花这么多时间和他们吵吗？”晨清这样说。蒹白用了很多感叹号回复：可是我就是在意！！！！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不在意都是装的！！！！他们全都该死！！！！晨清就不说话了，发了很多安慰表情来，蒹白也回拥抱表情，但没允许自己走出房门，真的找林霖要一个。
她给Teddy发了消息，这回允许自己多发了一阵疯，用尽中英文的修辞，把不会在公开网络上骂出的语言都陈列了一番。Teddy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是第一次被蒹白当发疯树洞，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也回了一句“这真的是太糟糕了，我很抱歉”。蒹白看到这句才是真的崩溃了，几乎就要在房间尖叫起来，半夜扰民也不想管了，只是刚好手机弹出了新信息，是然然姐的妈妈——他们有消息了。
好消息坏消息并至，理智上知道该乐观，该感激至少人还活着，可无论如何挤不出这样积极的情感来。褚怀然没有手机，借来的电话直接打给了妈妈。母亲和她一样直截了当，因此陆苍的伤情也就越过了掩饰，通过文字在群里更新：在手术。初步判断多处骨折。可能有肺部损伤。入院前失血较多，已经有了休克现象。褚怀然的父亲则紧跟着补充：救援还是相对及时的，只不过是两个孩子都没了手机，失联会放大恐慌，相信陆苍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但那几行冷冰冰的事实却比这宽慰更让蒹白平静下来，她想起曹郴让小艾对她保密，不免觉得好笑。赤裸的真相无论多么糟糕，总好过给它披上谎言——这或许是他们陆家人的执念，从陆思思起就是如此，于人生际遇是好是坏，是福是祸，都无法更改了。
蒹白不信鬼神，但那晚也向天、向地、向茫茫宇宙祈求了，如果祈祷真有力量，如果世道真讲公理，请让哥哥平安度过这一劫吧，请让陆苍有机会体验他该有的自由和幸福。她突然羡慕起有神论者来，因为她的忧虑和真切并不能化为虔信，也无法再化为安慰。
几个月前，她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时，心里并没有对死亡的后怕，肉体上受的苦也有限。即使那个女人不愿做证，她也没有怨恨对方，更没有后悔出手帮了她。但这件事落到陆苍身上，她就很难置身事外了——为什么没有劝哥哥早一点离职呢？为什么没有劝他去小曹哥哥那里？她很了解陆苍，其实如果她再坚定一些，把小艾拉来做同盟，两人死缠烂打，多半就是能说动他的——他们为什么没这么干呢？
这些话也只能和小艾讲。小艾久违地叫她，姐姐，你知道吗，这半年你和哥哥都吓我不轻，我差一点就没有哥哥姐姐了。蒹白喉头一哽，第一次觉得申城还是太大了，窗外这样繁星点点的灯火，她这样庞大的孤单也只能泯然其间。小艾接着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们都说我们命太硬，克父母，反正按照这个说法，哥哥的命也是硬的，就不会有事。蒹白终于笑了，说，好啊，我们一家子天煞孤星，听起来也蛮酷的。那一晚他们两个都没睡，第二天各自顶着黑眼圈去上班。这天褚怀然的微信又登录上了，消息来得快了些：手术成功，在ICU，要观察两天。四中那边想是前一天就得了消息，已经准备派人去西南。这些蒹白在朋友圈已经看到，而登上微博，那几十人中依旧有人孜孜不倦留言。字幕组的朋友多建议她拉黑，眼不见为净，可她就有一股不甘：凭什么不能反击回去？朋友感叹，还是年轻啊。蒹白不解：她不愿相信有一天自己会丧失愤怒，也丧失热情。
小艾来找她商量，要不要一起去西南找陆苍，现在知道医院在哪了，过去比之前方便。“然然姐的家人也在说要不要去呢。”但褚怀然很快劝住了他们：一则现在医院人满为患，附近住宿也不好找；二则她和陆苍一个基本没事，一个暂时没醒，都不是需要看望的时候，来了找不到心理安慰，天这么热，只能给自己找罪受；三则她还有同门可以互相照应，大家都没家人过来，她也不想搞特殊。用物都不缺，钱可以打一些过来。蒹白小艾都不习惯这样实用的逻辑，但两人都被说服了，因为他们更不愿给陆苍添麻烦——他们谁也不是医生，而陆苍就算醒了，见了他们势必要开始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说不定还要掩藏伤情，好不让他们担心。
其实这一点上他们揣测得并不完全准确，尽管陆苍绝不愿开口承认，他醒来的瞬间，没有看到蒹白小艾，是有些许低落的。但这念头只像夜风似的，幽暗又轻微，拂一下便走了，因此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而在他清醒之前，蒹白忽然看到，四中开始宣传陆苍老师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讴歌他伟大的师德和临危不惧的浩然正气。QQ空间、朋友圈、贴吧和微博都有了帖子，长短不一，内容也不尽相同，除了官方的通稿 ，很快有愈传愈夸张的架势。没过两天，甚至上了本地的热搜。
蒹白压下心头漫过的酸涩，过了很久才明白，那其实是一种委屈。
那几个执着于她主页的喷子，竟也有人转发了四中的宣传帖，再继续骂她。这次她只觉无聊，把对方屏蔽掉，不再看微博了。
AnYi 安亦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