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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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而或然

陆苍的胃口比他们想象得好。吃了些能吃的,脸色也精神了些。停箸擦嘴,小艾立刻从他手里接过饭盒,捆巴捆巴拿出去一起丢了。曹郴闲搭一句,孩子眼里真有活儿,是个会心疼人的。陆苍笑笑,说他也还在学大人呢。曹郴就批评他,你这什么话,他能学什么大人,学你吗?你有弟弟一半的细心和情商都不至于搞成这样。陆苍眉毛一挑,我搞成什么样了?曹郴瞪他一眼,你是病号你有理,不跟你争这个,先养好身体再说吧。

陆苍说,那可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曹郴就有点手忙脚乱的,说你别胡思乱想,骨头长长总能好的,也别担心钱的事。陆苍说,我不担心这个,但你也别上来就报销这个报销那个,别人又要说闲话了。曹郴疑惑:你是在乎闲话的人吗?陆苍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想回淮平了。

山石破动,好像也打开了陆苍灵魂里的一道口子。他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跋涉千里,血肉牵扯,再望淮平,已经像是完结旧册,再翻开都会惹上尘土,最好就直接丢入阁楼木箱,当回忆存贮。冀城和淮平总在他的心中交替成为某种故乡,都有不敢触碰的往忆,怕它照出自己的软弱和虚伪。但既然这样阴差阳错来了冀城,也不失为一种强行重启。九年前孤注一掷,如今再放手一搏,都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时机的秘响总在他耳边萦回,再不握住,总像对命运不识好歹。

曹郴问:“你怎么会和然然在一块儿的?”

“她正好在那边做考古,你不是知道吗?”陆苍也疑惑,“我以为群里那么多消息不是纯占内存用的。”

“我是知道,哎呀,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这么巧。”曹郴一拍脑袋,“算了,可能真是天意。要是你一个人在那儿,现在不一定能来冀城。然然真帮了大忙了。你手术的时候我真想过给你弄这儿来,但你们单位好像特别坚决,而且特别有理,我看网上说得一愣一愣的——大概说法是,如果像你这样的英模教师学校都不管,舆论就特别难看了。我都觉得挺有道理,而且给你转院真的费劲——不过然然速度比我快,你还没醒她就求了褚老师帮忙,中间好像夹着她们考古队的什么事,也是她去帮同门写的什么倡议书。这丫头是真有几下子,也是真仗义,不过我是想——”

“曹郴,我问你一个问题,”陆苍打断他,“你认为,对褚……对然然,在这件事上,我在自作多情吗?”

她的名字在他口中打结。他这才发觉,说是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其实他从来也没称呼过人家。曹郴自来熟就罢了,蒹白小艾也是然然姐长然然姐短,若他顺着自己的习惯喊全名,倒显得生分了。曹郴半张着嘴,没说完的那句话也忘了,呆呆眨了几下眼,忽然一拍大腿:“不是吧陆苍,你这时候开这个窍吗?”

“是因为转院这事太容易了。”陆苍说,“那边医院的人,一直默认我们是一对。转院的事情上,他们的态度也像是,觉得情侣关系更说得通,为了这个理由就远避近,拒绝四中的提议,是他们可以理解、甚至赞许的。这种八卦心理,他们在我们面前一点也没有避讳,我否认也被当成是不好意思。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这样的误会。”

“那你呢?”

“我不知道。”陆苍很坦然,“说实话,不管她怎么想,这样的误会都很莫名其妙,如果为人仗义就被当作爱情,那对谁都是一种侮辱。只不过,我想她确实也不讨厌我。我希望她至少不讨厌我。你说得对,如果不是她,我现在无论如何无法脱离淮平,不管她出于什么心态帮了我,我都希望她至少不会因此后悔。”

曹郴一时语塞,像是陆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脑子也更新了系统,看不懂运行原理了。这时小艾丢完垃圾回来,展示胳膊上一串蚊子包,一时聊起气候来,前话也就没续下去。曹郴第二天还有会要开,坐了一会就回去了。小艾留得更晚,说什么也不肯回宿舍去,陆苍也就依了他,反正医院离冀理并不算远。这么一算,兄弟两个确有几个月未见了。小艾扁着嘴说,真的邪门,我前段时间还想着哥你说你要来冀城看我,只是万万想不到是这种形式。陆苍觉得滑稽,说你看,还是说话算话的,我没有骗过你。

“你是世界上最说到做到的人!”小艾很骄傲的语气,往陆苍身边挪了挪,“哥,你是我的偶像,我有时候真想更像你一点。你知道吗,陆蒹白给我看了四中发的那些,我觉得他们虽然说得都是好话,但特别别扭,就,不像你这个人了。我觉得你是特别特别伟大的,但不是他们说得那样,呃,有点矫情。陆蒹白说他们是把你当了一种噱头,她说这种捧杀式的褒奖是对你人格的误读,但我们都觉得你值得比那更好的评价,因为你是这么了不起的人。”

陆苍无法认同这样的判词,但小艾的热忱抚慰了他,即使他并不认为自己值得手足的崇拜。蒹白小艾一年大似一年了,似乎仍未进入对“家长”祛魅的阶段,这让陆苍时时惶恐,也时时感恩。他看着小艾在床边拿速写本画画,很认真严肃的神情,又想起远方蒹白发来的采访动态和兴奋语音,心想他们总是会越走越远的,越远也是越好的选择。他作为哥哥,应该确实不太失败。但作为一个人呢?

人闲了就爱多想,陆苍也是应上了此理。在医院里除了熬疼,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做,就只能想七想八。四中那边,他是铁了心,学校那边拉扯了几回未果,只得同意他办离职,只是有些手续要本人去办,又要拖着。陆苍也不在意,拒绝了一切离职相关的仪式,即使会因此得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工作上,他唯一怀愧的是小荀——密室逃脱那边,他本来还答应了要去再做一段时间的。但小荀完全不许他道歉,还寄了吃的来冀城,祝他早日康复。

一天,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大学生,给他带了果篮和手写卡片,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他们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他们没待多久,只是聊了几句近况,但此后陆续有别的学生过来,都提起当年。陆苍其实不记得自己特别对哪个学生好过,每个人都说他对自己尤其好,让他有些恍惚。心里暗沉了很久的色彩,很多又逐渐亮起来。

他是不信命的,但此时也难免感怀,为了工作那么压抑那么痛苦的时候,是想不到今天会这样的机会,通过瞥见九年前学生的人生一角,和做老师这个选择好好告别。

以后做什么,以后再说吧。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空白,也从来没有这样开阔。

褚怀然忙了一阵自己的事,过了几天,才又来看他。她头发长了一点,在脑后半扎起来,没之前那么显小了,穿着宽松轻盈的衣服,病房里也有风吹似的,颇像电影里的侠女。

转院后她只来过一次,陆苍默认她任务完成,也没必要像在西南时那样勤来了。这次再见,她确实也有了点变化,对他还是有点调侃的样子,但语气更熟悉了,仿佛他们在西南的几天拉长到了数年。

陆苍终于还是问了她对曹郴提过的疑惑。褚怀然五官盈出一个他没见过的笑:“当时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他们以为我们是一对,我也就没否认。我想你也不是较这个真的人。再说了,他们这样想反倒把事情变简单了,白送一个把你转来冀城的理由,何乐不为呢?”

陆苍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只是这种误解多少有些不尊重人了,我不希望你因此困扰。”

褚怀然往椅子上一靠,从他果篮里拿了一个苹果吃。“那些人横竖也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你,我当的目标是让你转院来冀城,这种程度的误解无伤大雅,论迹不论心,能达到目的就行了。当然,除非你想论这个心,那也可以论来听听。”

陆苍也笑:“我很佩服你的心态。”

褚怀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不让他躲开:“你就只论这一点吗?我说了我也有私心。”

陆苍也就真没有躲开:“有些想法说出来会很像自作多情,你已经这样说过我。”

褚怀然嘴角一抿:“有些事说出来还像道德绑架呢。”

陆苍失笑:“我在你眼中是这么容易被道德绑架的人吗?”

“你在我眼中肯定和你自我认知差别很大。”褚怀然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她的眼神并不犀利,只是专注,温和、清澈,不知不觉就无法逃开,“我不负责给你下定义,但我是真的挺喜欢你。”

陆苍也定定看着她。那一瞬间,他显得苍老、疲倦,额头和脸颊的纹路都比平日清晰,像三十年的苦痛豁然留痕。褚怀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把苹果吃完,从口袋里拈了纸巾擦手。陆苍尝试开口,声音很轻:“我们一起经历了天灾,你知道,很容易产生吊桥效应。”

“那又怎么样呢?”褚怀然像是早预料他会这样说,“发生就是发生了。你也不负责解剖我的情感轨迹。”

接着,她凑过来,还是离他脸庞几寸的地方,停下,给了他足足十几秒的时间反应。陆苍没有动,只在她的呼吸拂过时闭了一下眼睛。她摘掉了陆苍的眼镜。轻之又轻、几不可察的吻掠过,是在眼角。然后压感落下,这回在嘴唇,很短暂的两秒钟,撤回时她又将眼镜架回他鼻梁上。

“你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褚怀然站起来,背包往肩上一挎,冲陆苍点头,“但也只是这一下而已,放心,不会让你就此以身相许。我走了,拜拜,下次再来看你。”

“等一下!”

褚怀然在门口停步。门已经半开,能听见走廊里的人声,按时间,应该也算上隔壁床病友的轮椅声。要说什么必须很快,很简短。

于是陆苍说:“可以试试吗?”

隔壁床卡这个时间摇着轮椅进门。褚怀然闪身让人进来,对陆苍莞尔一笑:“下次说。”而后就消失在走廊里,门没有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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