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
陆宝桐活了九十岁。出生那年战乱四起,举家逃难,行船到淮平旧辖,生母临盆,后将其送给本地一对姐妹。女婴无名,院中有树,指树而名。因是水乡人,漂泊到此,故取陆姓为安。自此,宝桐再没走过水路。三十年过去,政权更迭数次,人生无改,进本地的纺织厂工作,与本地大学的年轻老师相亲结婚。再三十年,几番动荡。丈夫女儿先后亡故。退休,养花,病中学了书法。三十年如一日,电视换了更大的,固话改了手机,保姆一茬又一茬,轮番上演的故事只在屏幕,逐渐与她无关。死亡来于梦中。非常平庸的、琐碎的、沉默的一生。非常惊心动魄的近代史。到头来是无所谓,幸福也好,困顿也罢,仓促来去的故亲,翩然飘散的旧忆,不能往,不得还,不可驻,飞飞两去,不再说话,不再呼吸,不再想。或许早就不再想了。她不再醒,踏船而去。
春天生,冬天死。冬天只有陆霏霏在淮平。她一一联系亲属,用一指禅敲出消息,没打错字。三十年,陆家死了三个人,都是她第一个发现,也都是她揽下后事。陆家老大,她当了半辈子,让、忍、横、狠,也是半辈子。父亲、妹妹、母亲。偏爱没给过她,麻烦她领了不少,龃龉由她而生的也数不清。这三个人死在她的青年、中年、老年。是啊,她都已经是老年人了。
阿敏的孩子两岁,指着照片说,太太,太太。陆霏霏说,太太死了。阿敏对宝宝说,太太是去天上了。陆霏霏叹气,死了就是死了,天上地下的事不归我们管。妈妈,走好。阿敏在哭。陆霏霏走出去,用保温杯接了一杯苦茶。车流四起,滚起烟尘。陆霏霏回屋找阿敏,说,忽然想起来,白事我们没找你葛姐他们家做,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不高兴。阿敏疑惑,葛姐是谁?陆霏霏反应过来:啊,是以前老房子的邻居,做殡葬一条龙的,其实你要叫葛阿姨才对。你小姨的后事就是她们办的。
阿敏也不记得。陆霏霏说,你小姨不知道投胎了没,十几年了,也该上初中了吧?阿敏对陆思思没太大印象,只记得她最后成了疯子,和陆霏霏一直水火不容,吵了很多架,彼此话说得都很难听。陆霏霏听到倒是吃了一惊,说,我跟她也没真仇吧,怎么讲都是亲姊妹。阿敏就笑笑,可能是我记错了吧。陆霏霏说,你小姨也是苦命人,就是太固执了,我是搞不懂她,人家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是撞了南墙也不悔改。阿敏就很沉静地合手,向照片祈祷:外婆,小姨,你们下辈子都要幸福。陆霏霏默默看了一会,也说,这张照片选得很好,很有活气。
第二天晚上,阿敏去高铁站接了蒹白。她刚转了几个城市过来,身上还带着仆仆风尘,衣着打扮都棱角分明。阿敏笑得感伤:“蒹白,你看着已经不像学生了。”
“原来淮平都通高铁了。”蒹白四下打量,“我半年都没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阿敏和她挽手往外走:“你现在是留在申城工作了?”
“那还要等明年。现在实习,但比较经常出差。”
“我希望你能留在申城。大城市总归机会多一点。”阿敏说。蒹白礼尚往来,问起阿敏的工作家庭,聊了几句,阿敏像是鼓起勇气,忽然一口气说:“蒹白,外婆把房子留给我们两个了。”
蒹白顿足。阿敏咬两下嘴角,一股脑说了下去:“只给了我们两个。十月份我去看过外婆,她亲口告诉我的,说现金留给其他人分,房子给我们。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留过正式的遗嘱,但这个事我妈是知道的,舅舅那边不确定。他们上一辈要怎么处理,我也不知道,但这个事既然外婆跟我说过,我……我也不能骗你。”
蒹白点头,拍了拍阿敏:“放心,阿敏姐姐,我不是会争家产的。”
“哎呀,我肯定不是担心你来争!”阿敏急道,“你也知道,我妈和舅舅,平日客客气气的,其实也各种心思都有。外婆不可能有太多存款的,他们再怎么分也就那么一点,但房子就不一样了。反正问起来,你就说你也知道外婆的意思,别让他们认为你不知情就行。”
蒹白其实有些茫然:“外婆为什么单单说要给我们两个呢?”她自知和外婆并不亲,阿敏也差不多,真要论起来,孙辈里偏爱的那一个,想来也是陆苍。但阿敏也答不上来,而现在也无法去问外婆本人了。
陆大雨一家和蒹白前后脚来,陆苍和小艾则第二天才从冀城赶到。陆霏霏见之大惊:陆苍,你腿怎么了?三兄妹才想起其实一直没和姨妈说过夏天具体出了什么事。细问起来,还是阿敏知道得全些,但也只到陆苍因为泥石流受伤去了冀城治疗。陆霏霏怪他们什么都不说,又说问问熟人知不知道哪里能治。陆苍失笑,说,姨妈,这已经是治过了,好得慢而已。陆霏霏皱眉,你走路都要小艾搀着,这怎么行?
“行不行,都这样了。”
陆苍这话一出,又给陆霏霏找回熟悉的感觉,挺烦陆思思生了这几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陆大雨家的思齐,已经成了和他爸一样的闷油瓶,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屁来,看手机的时间比看人多。父母说他,他也就听着,不反抗,不顺从。陆苍失业,蒹白已经不像这个家的人,小艾居然跟男的谈恋爱,怎么看都还是自己的阿敏更好,至少从不出格,也安安分分过着小日子。但言语间,又和丈夫感叹,那三个感情是真好,怎么都打不散。丈夫问,如果你妹妹活着,房子只留给她,你和大雨争不争?陆霏霏愣神,说,讲那也没意思,反正现在怎么都是阿敏最赚。
择日给外婆下了葬,就葬在蒹白没见过的外公旁边。陆思思的墓在几排远处,一行人也去看她。当着姨妈舅舅的面,三人都无话。是蒹白发现陆思思墓角竟有鲜花,风吹散了几枝,卷在泥上。一时众人皆惑。当晚谜底也就揭晓,原来是常永听闻陆外婆死讯,从美国赶了回来。他知道陆霏霏最恨自己,没去葬礼上露脸,只悄悄远观陆家人给老太太办事,等尘埃落定,才给陆苍发了邮件。没要求见面,只留了几句话,说了些似是而非的人生感悟,引几句佛经。又说老太太一直待他很好,他做了一生流浪人,唯有在淮平的几年感受到家的温暖,纵然与陆思思夫妻缘尽,也还感念着老太太的错爱。
陆苍把邮件截图发群里了,没说回复与否。
蒹白看了邮件,对小艾说,也难怪姨妈和舅舅说外婆偏心。小艾则说,人的心容量是有限的,也许外婆也没办法。说这话时又是深夜,陆苍早歇下了,他们两个出来找夜宵吃,冻得直搓手剁脚。淮平夜市,过了午夜也鲜有再开的商家,到头来还是24小时快餐没辜负期待。一人捧一个冰淇淋甜筒,这会又不怕冷了。
小艾问蒹白,继承了房子是什么感觉。蒹白认真把甜筒吃完,才慢慢说:“很奇怪。所以我也乐于同意阿敏姐姐的提议,就先放在那,等真有什么打算了再讨论。说不高兴肯定是假的,但也确实很茫然。因为它超出了我的认知,而我会担心因此影响到我的理智,因此暂时有机会不去想,可能反而是好事。”
“本来就是好事嘛,”小艾说,“我还在想,你如果真拿它折现了,也许就能出去留学了,你不是很想留学的嘛。”
蒹白神色复杂,也感叹小艾眼里这样纯挚的愿望。“我想做很多事,但并不是想就要去做的。那笔钱首先没那么多,其次,就算有,我确信我现在更想做的是毕业、工作。或许再过几年,我会想再读书,我喜欢读书,但我更喜欢……广袤的世界,校园外的世界。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见到的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这是校园没有办法给我的。在英国交换的时候,也有同学是工作了几年再来留学的,汲取了那种经历再读书,是完全不一样的视角,那也是我想要的。等我有了那样的经历,那样的储备,我或许会更不动摇一些。”
“你在动摇什么呢?我没听明白。”
“哥哥。”蒹白说,“我觉得我很自私。”
“哥哥不会希望你走他的老路。”小艾说,“我觉得他没你想得那么苦。”
“我不是认为他受了太多苦才不敢让自己过得好。”蒹白注视着窗外街道上夜行的年轻人,“这是一种很难说的感受。我很确定,至少此时此刻,未来一年,两年,不读研直接工作就是更好的选择,这和哥哥没关系,和外婆的房子也没关系。以后如果我想读了,也是一样的。但正是这种无关才让我惶恐。我发现我做的决定越来越和哥哥,和你,都没有关系了。尤其在哥哥遇到这么多困难的情况下,我好像不仅什么忙都没帮上,连哥哥和然然姐姐的事情都完全没发觉。说实话,如果外婆没有单独把房子留给我和阿敏姐姐,我会天然地认为,在我们三个中间,哥哥理应分得更多。但外婆选择了另一种结果,我还会想要改变它吗?我不知道。我会在行动上改变它吗?这是另一个问题,我想我不会,不过阿敏姐姐替我做了这个‘无为’的决定,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侥幸。”
小艾啃着甜筒蛋卷认认真真听完了,反而笑了:“陆蒹白,其实你一直都是我行我素不管别人说什么的啊,真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哥哥也是,你们两个这方面是一模一样的,都是想很多,但真做起来是不管不顾的。我记得小曹哥哥说过,他认为哥哥当年放弃读博回来当老师就是脑子一热,小时候我还义愤填膺觉得哥哥这么理性这么伟大的人怎么会,但,现在一看,其实也有一点道理啊。前段时间小曹哥哥还告诉我呢,说当年哥哥决定要回淮平,他觉得哥哥是失心疯,正好他们有天在路上遇到个算命的,小曹哥哥那时刚失恋嘛,就什么都信,自己算完也要拉着哥哥去算,结果算出来什么,迁移宫还是兄弟宫?反正结论是,外出发展就顺,回出生地就不顺,然后和兄弟姐妹有很大的纠缠,大凶。小曹哥哥说,当时哥哥就留了两个字,呵呵,就走了,完全不信,但临了又发现他其实还是很担心会和我们相处不好,但问就是依旧不信。结果你看。”
“还有这一出?”蒹白惊讶,“那这么一说,其实哥哥和然然姐姐,也是这个道理。”
“风水轮流转嘛,你是不是也没想到还有咱俩单身,他有对象的时候?”小艾大笑,“我还是想谈恋爱,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上了。”
“我不想谈。”蒹白摇头,抖了一下,“我很难想象再喜欢上别人,即使爱Teddy,我也知道这种爱很多是幻想,只是他这个幻想的载体和他这个人,与我的人生已经绑定这么多年了,太强烈,太深远了,我无法预测它和现实融合以后会变形成什么样,那种样子我又能不能再接受。”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小艾还是这一句。冰淇淋吃完了,再一起走回家,像小时候。悄悄开门,小艾说我拿被子去客厅睡吧,一进门,却发现沙发上的陆苍。灯没开,但电视小声播着夜间剧场,他盖着冬衣沉睡,脸上映出变化的蓝光。
“哥哥?”蒹白轻轻推他,“怎么就这样睡?这块很冷哎。”
许是屋外的寒气带了进来,陆苍睁眼时明显战栗了一下。小艾已经开了走廊小灯,凑过来跟蒹白说:“啊,之前回家也是这样,哥哥你不会真的发展了什么睡沙发的癖好吧?”
“就你会瞎想。”陆苍笑了一下,扶着蒹白的手,慢慢坐直,又踉跄站了起来,关掉电视,“只是睡不着。你们去吃东西了?行,那我就回房间睡了。”
蒹白踢了小艾一下。小艾愣了片刻,忽然喊:“哥哥,今晚我睡你那可以吗?”
陆苍也愣,但没拒绝。小艾乐颠颠抱了被子去了主卧,上了床就叽里呱啦说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陆苍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有点烦,但也觉得好笑。最后真睡着了,脑子里还嗡嗡响着废话。再醒,依旧嗡嗡的,这回是蒹白在客厅里和小艾说话,吩咐他去买早饭,语间夹着几门子别的官司,有他们一起看的电视剧,有同学八卦,也有听不清的。下雪了,窗外特别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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