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旧开新
怎么就2015了?是那一年很多人的感慨,好像千禧年的钟声才刚刚敲响,怎么就第二个十年都过完一半了呢?
陆蒹白也不能免俗,元旦还是找出日记,记了这一笔。
“但再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就新年的狂喜、新年的矫愁、新年的意义再抒三页纸的情,也万万做不到了。这本日记也有几个月未打开,今天从头翻到尾,像在看一个很好的、陌生的朋友。没办法,陆蒹白,你只能往前走,缺失的自己,要找新的补上,全身鳞片都蜕一遍。反正灵魂都在鳞片之下,一切变得那么快,又有多少人能拨开缝隙,关心一下它是不是还像原来那个样子?
“落笔滞涩。千言万语都堵在这了,明明写微博,写报道,写稿件,写论文,写些这评那评,都还利落得很,甚至过于利落了,唯独在这里,空空如也。陆蒹白,你看自己已经面目模糊。
“强行流水帐一下吧,好歹新年日记也是好不容易养成的传统。29、30去申城加班,昨天又请了假回来,代价是元旦假只放一天,明天又要回去。昨天晨清回淮平,我去接了。她说医真不是人学的,快学挂了。去逛街,居然在路上遇到了陈记铁,问我们都在做什么。晨清很小声,但很清楚地说:‘我在学医!临床医学!’陈记铁就客套了几句,学医很好很有出息云云,我们都很震惊,他真的不记得之前对晨清说的那些话了吗?
“唉,真像电影里历经千辛万苦修成神功遇到反派,正欲报仇,却发现对方早已弃暗投明,完全不记得之前伤害过你。我比晨清恨。她觉得还好,反正已经学到了想学的。她比我实际,也比我豁达。我能感觉到,我们的人生已经走上了非常不同的道路,但每次见面,都紧紧抓住对方的时间,在有限的机会里重回中学时代。我很怕和朋友走散,目前看来,我们都还在努力向着对方靠近。
“我其实真的想过,如果和Teddy走散了,我能接受这个结果吗?现在的答案是不能,即使想到,灵魂也像撕扯开裂缝。但如果对自己完全诚实,我的内心早隐隐准备着面对这样的事实,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但我甚至无法想象和晨清,和林霖姐,和Jennie她们走散。我愿意相信她们会永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至于是不是我灵魂的一部分,那不重要。林霖姐说,其实再好的朋友都会面临岐路。我的理智,当然不会妄信永远,可是我的感情还没跟上这种理性,只跟上了这种可能所带来的困惑和恐慌。
“我想,飞哥的出家,对‘半间’所有的朋友,都是很大的冲击,但对林霖姐和赵旸尤甚。昨晚他们一起去清河寺跨年了,本来哥哥也要去,但他的腿伤好像又有点发作,就在家里待着了。今天林霖姐他们会过来一起做饭——不包括飞哥。他出家后我就没见过他了,现在法号叫什么,也忘了。但我想他不会介意这种事。现在我还常读他送我的书。
“小艾和隔壁皓皓还是偶尔见面。我其实不是很清楚小艾对朋友的定义,看样子他也没有把皓皓引为知己(不是我刻薄,他自己说过和皓皓有代沟),但这不影响他们一起吃饭打游戏。我知道他大一其实没有交多少朋友,因为时间都谈恋爱去了(好无语……),但自从和章分手,他的交游圈子爆炸式扩大了。光看他空间和朋友圈都看不过来到底有多少新朋友。他甚至忍不住不和章做朋友(……+1)。很神奇的一点是,我能一眼看出小艾和照片里的哪些人有暧昧可能——他喜欢酷酷的、大五官的女生和白净的、dorky的男生。统一的标准是这些人都看起来比他成熟。有三四个我问过他,他都不承认,说大家都是好朋友,结果过了几个月真有两个有所表示。一个是校外认识的姐姐,好像是搞园艺的摩托车手。小艾说他其实主要是蹭过几次那个姐姐的摩托车,一起参加过几次集体活动。他说人家也就是说了一说,并没多少爱情的成分,而他还是想好好谈恋爱的。另一个是同校的学长,反正和章是一类人,小艾也说人很好,就是太像章了,他现在避之不及,不可能发生什么。很滑稽,以前他总说章是多么独一无二的,现在也会用泛泛的归类来形容了。
“说实话,我觉得他是把暧昧关系包含在朋友里的,因为他太喜欢人了。我就毫无暧昧能力。爱情出现的时候,一定已经是灵魂相契的状态,不够了解、若即若离的状态,我会立刻甩掉。但即使有爱情,我也接受不了做任何人的‘女朋友’!Teddy就是这一点上不理解。我真的不是回避感情,我也不回避commitment——我这样赤裸地、炽烈地爱他,也没有爱上别人的可能,可为什么要有规范的、成形的relationship呢?明明英语里这个词已经包罗万象,却在日常交流里缩减了语义的范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想要波伏瓦和萨特那样的关系,但读了他们的传记,又觉得其实我想要的是更飘忽不定又坚如磐石的东西。可能等我成了文学家,自然有传记作者为我剖析什么样的感情范式适合我吧。但那时我人都死了,这种参考文献有什么用!好烦。
“没好意思问然然姐她到底喜欢哥哥什么。小艾说世界上任何人爱上哥哥都情有可原,但,爱上,和,相处,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吧!以我对然然姐的了解,她应该不是那种遵循传统婚恋观的人。当然那种传统的人看上哥哥只能算倒大霉。虽然一开始很震惊,但我觉得哥哥喜欢她才是有迹可循的,很合理,她身上有我们陆家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溪水流石一样的坚定,特别温柔,特别强大。如果只认识她,我会很难想象她喜欢上谁。或许有时候就是两个不太可能的人才会在一起。
“一个反例(?)可能就是小曹哥哥了。当然我很喜欢小曹哥哥,但有时听他说话确有一股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向往,不单单是在婚恋问题上。好听一点说是对生活的见解比较温馨,但我觉得他确实在这方面挺传统的,所以有时劝哥哥的话在我听来都匪夷所思——他们都这么好这么亲了,他怎么会觉得那些话能劝动哥哥啊?不过我严重怀疑哥哥其实很愿意让他说那些离谱话,只是坚决不听罢了。
“我听到楼下林霖姐的声音了。先不写了。这么一看,好像也没完全丢掉灵魂嘛!好吧,陆蒹白,希望这不是你2015唯一一篇日记!写不写都往前走吧!”
有开门声和电梯声,陆苍出去,林霖大包小包上来了。小艾在客厅,飞过去接。蒹白走出房间,林霖已经卸下半打购物袋,交由小艾运去厨房,过来拉着转圈:“新年快乐!我有大新闻!”
蒹白转得笑起来,问什么新闻能让林霖兴奋成这样。林霖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蒹白果然惊掉了下巴:“真的?”
“千真万确!”
“天啊,这好像做梦!”蒹白眼圈一热,“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怎么说的?”
“当然答应了!”林霖紧紧攥着蒹白的双手,“你知道吗,蒹白,在这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还有这种梦可做,但,现在它成真了!”
小艾从厨房出来,见她们这样,也问什么成真了。林霖比了个“嘘”手势,说现在不能说,等时机到了再宣布。小艾半真半假抱怨林霖光告诉蒹白,偏心,又往厨房去研究买来的菜了。蒹白追在后面喊了一句,偏心怎么啦,你有本事也找偏心你的人去。小艾拿了块土豆出来挥舞抗议,掉了一地灰,又很没气势地钻回去拿抹布擦地。蒹白拉着林霖去客厅坐了。
“蒹白,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机会,你还这么年轻,你一定会有更多的。”林霖说,“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了,但,奇迹还是会出现的,不是吗?”
蒹白同时感到巨大的钦羡和祝福,空茫和伤感。“原来你也会有年龄困扰吗?”她压下了这个问题,转而去拥抱林霖:“我真的为你高兴,也真的很羡慕,你能这么明确清晰地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林霖笑了:“你说话还是这么多抽象词。我没把它当下一阶段,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的新东西,但总归是好事。”
一时门又开了,这回是陆苍领着赵旸进来。赵旸怀里也抱了一堆东西,陆苍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一边换鞋一边揶揄:“你让一个瘸子下楼帮你停车,还要分担你的负重,怎么这么心安理得?”
赵旸风风火火把东西撂下,已经旋到了餐桌前,拿了桌上小艾刚洗的小番茄吃。“那不怪我呀,谁让你们小区这么难停,你是业主当然要来帮忙。再说了,你不说了适当锻炼有助于恢复吗?”
“你别信他,刚拿了驾照没几天,他在这现形呢。”林霖说,站起来把他往厨房赶,“大厨,做饭就不要欺负瘸子了,你不是夸下海口现在艺冠长三角吗?我们都甘拜下风了,你快去露一手。”
赵旸真就喜笑颜开接过围裙系上了,转头扎进厨房忙碌。厨房太小,打下手也只能在客厅餐桌,正好闲聊。反正赵旸嗓门够大,在厨房也能接上话题。其实他们几个做饭都不精,陆苍刀工倒是练得很好,就帮忙切菜,每一项都码得整齐方正,绿绿红红的色块,堆在案上很漂亮。蒹白小艾就发挥老本行,帮忙包饺子包馄饨,这活他们从小就爱干,能包出花来,但不会擀皮,只能用现成的。林霖到底是没让赵旸一个人做八个菜,进去帮忙弄了两道凉菜,炒了一盘番茄炒蛋。五个人里三个话多的,吵吵闹闹忙到晚上,赵旸居然真端出五道大菜,鱼虾肉蔬俱全,连摆盘都有讲究,比陆家年夜饭都要精致得多。一尝,是“半间”旧味。大家都举杯,干了一次。
赵旸围裙都没摘,说苦学好久,终于有机会显摆一次,对成果很满意。“我想着春节回去给我妈做一次,不然她老觉得我一个人过不好日子吃不上饭。” 林霖就问,你家还在催婚吗?赵旸一挺胸脯:“催啊,怎么不催,但我去年已经跟他们说了我不喜欢女的。你们猜怎么着?中秋回去,他们开始给我介绍男的了!我说男的我也不喜欢,我就想一个人过,他们这才慌了,问我是不是想当和尚……嗐,能做和尚的哪里是我这种人!不过他们实在太怕我真去当和尚,觉得一个人过也比那强,现在催得就少了。”
啼笑皆非。吃吃喝喝,上下两顿,下半场把桌子搬到沙发前,打开电视看热闹。正播到某台新年节目,歌手轮番表演,下一个就是范黎。一曲唱完,林霖指着屏幕,声音有点抖:“她邀请我去跟三月的演出,当键盘手跟和声。”
真问起来,其实没那么戏剧。林霖说,去年演唱会见过,就加了联系方式,平时其实也没联系。直到今天上午,范黎来找她,说到当年在淮平参加的写歌比赛,又说到在“半间”唱歌的日子,看到林霖动态里发了当时一起唱过的歌,忽然就想到来问问她愿不愿再来一起唱。而林霖发那条动态,也是因为去了清河寺,多了许多感慨。一时无话,复又举杯,碰一个混沌的祝福。于是也唱歌,家里没有设备,只是干唱,拿薯片筒当麦克风,手机灯当荧光棒。另外四个都是爱唱的,唱得好坏另说。陆苍不唱,靠在沙发上看他们。小艾举着手机贴过来,用花花绿绿的滤镜拍视频,他也安然入镜,任凭卡通动物耳朵出现在自己头上。多好。几乎就有一切未改的错觉。淮平。他们都还在淮平,慢慢的小城,太新也太旧,半个世纪来开放地吸纳了各处保守的人,缺乏传统却也不够锐进。2015年了,他们居然都还在这里。
手机轻轻震了一下。陆苍捡起来,屏幕上一条消息提示:“然:有点突然,但请下楼。”
褚怀然见他第一件是是摘口罩,第一句话是:“你们小区也太好进了,直接进来都没人管哪。”
陆苍说:“我以为你在学校有活动。”
“取消了。你肯定没看热搜,申城踩踏事故,很多活动都取消了。”她很凄凉地笑了一下,“我大学室友,没了。”
陆苍没说话,慢慢走过去,但她没有拥抱的意思,只是将手套也摘下,摸了摸眼眶,将手摊开伸给他,脸上依然在笑:“你看,我都不知道怎么流眼泪。她是特别欢乐的人,很搞笑,我想到她还是只有特别无厘头的记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可能冀城实在太大了。”
陆苍握住了她的手。第一次,她的痛苦在他面前展开。他想了很久要说什么,最终说出口的是:“我和你一起回去。随时。”
“当真?”她还在笑,“我以为你多少会在淮平多待一阵,毕竟也这么久没回来了。”
“真的。”
“我室友以前来你们这玩过,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有她给的攻略,那个桌游茶室就是她推荐的。”她的笑终于在嘴角扭曲起来,颤抖着,和眼睫上掉落的泪水同频,“她真的很喜欢打卡小众景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非要去外滩凑这个热闹呢。”
这次是陆苍主动抱住了她。她的哭泣也很短暂,短暂到陆苍来不及组织好语言承认终于降临的事实。小艾下楼来找他,他们很快分开。赵旸和林霖都要留下过夜,索性加一个大地铺,六个人乱七八糟睡一地,电视都忘了关。第二天蒹白和林霖回申城,赵旸照例是回乡镇。小艾听陆苍说要订票回冀城,有点惊讶,但他在出行上素来随性,订就订吧。高铁通了,四个小时就横穿一千公里,一切都匆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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